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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学院
站在这个高高的大门前,我知道这次的机会极其难得。
进进出出的人的身上都仿佛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连骑着自行车的保安,都高高地昂着头,眼睛都快长到额头上去了。
“站住!”他喊道,“你是新生吗?通知书拿出来看一下。”
我把沉重的蛇皮袋放在地下,从贴身衣兜里拿出入学通知书,递了过去。
“张红艳……钢琴系?”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这身寒酸的打扮,活象是刚从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小妮子,居然学得起钢琴,甚至还考上了这所全国最有名的音乐学院?
我窘迫地缩起了双脚,因为我怕他去看那双崭新的白球鞋。虽然只是一双最普通的白球鞋,却是爹妈送的最昂贵的礼物。然而不知为何,我仍然窘于显露人前。
“嗯,先来岗亭签个名吧。”他递给我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让我在上面签名。
我甩了甩笔,有些紧张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张红艳”。
“啊!”抬头一看,保安用一种极其惊骇的眼神直直地瞪着我,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僵硬地朝我指来:“你……”
“怎么啦?我、我写错地方了么?”我怯怯地问。
保安噤然,我看见他脸色都变青了。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朝我一挥手道:“新生报道处就在那栋房子的后面转左,地方大着呢,不要走错了……”
“谢谢你,我都记住了。”我拖起蛇皮袋往里走,嘴角悄悄微笑。
你为什么要如此慌张呢?太早暴露的目标,一点都不好玩。
我想起了我亲爱的姐姐,她写字前也习惯性甩一甩笔管。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她也是如此满怀着憧憬和激情走进这座巍峨学院的吧?
二.黑夜钢琴
“张红艳!不要去碰那架钢琴!”
欧漱芳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指着墙角那架尘封的三角钢琴,慎又慎之地告诉我。
我不解地看着她,傻乎乎地问:“那琴很贵重吗?”
“才不是呢,听说三年前有个师姐就在站那架琴上用钢琴丝上了吊!”欧漱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却又那么津津有味,“你想,钢琴丝多锐利啊,那头都被掉到地上了,听说发现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呢!”
我浑身一抖,怀里的课本哗啦一声掉落一地。欧漱芳大概喜欢以吓人为乐,更压低了声音,故作阴森地道:“更骇人的还在后头呢,听说后来那头竟在殓房里失踪了。守房的老头说,那天夜里,迷糊间隐约听见有东西滚了过来,还觉得耳朵上冷嗖嗖的,因为睡得太沉也没起来看,第二天那头就没了,大门的钥匙就扔在地下,可是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的……后来那老头就死了……”
“别说……别说啦!”我捂起耳朵,不想再听。
欧漱芳见我脸都白了,便越发添油加醋地渲染起来,她贴到我的耳边神秘地道:“听说以前那个师姐长得又漂亮又勤奋,每天晚上大家都休息了,她还在这里练习。她自杀后,好多人晚上都听见那琴在自个儿响了起来,大家都说……有鬼……”她把“鬼”字拖得长长的,还作势地把舌头伸得老长。
“漱芳,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呀?”我问。
“我师姐啊。”我们这学校的规矩是由同乡的老生来照顾新生,照顾漱芳的师姐是个大四女生,脸圆圆的。我记得。
“她是不是叫梁妙?”
“对呀!她以前还和那个师姐同过班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哦!”她郑重地保证道。
我微微一笑,直起身来,对她说:“我知道。”
她有点诧异于我的变化,不由颇为失望地道:“原来你一点都不怕嘛……”
我轻轻地拉起她的手,笑着对她说:“我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一看。你来一下好吗?”
“有什么好东西看?”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可惜她不知道。
“就是放在我寝室床下,蛇皮袋子里面的东西啊。”
她欣然随我去了。
第二天她的尸体被发现飘浮在学校的人工湖上。有人看见她一路狂奔,双手不住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乱嚷着“有鬼”,朝那湖上冲去。可是没人看见她身后有些什么。
不久的夜晚,在那间幽静的琴室里,叮叮咚咚地响起了旋律。是拉威尔.莫里斯的《夜之恶魔》。
三.老师
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的居然是我们的老师。冯一森教授。
“拉威尔,莫里斯,生于1875年,瑞士和巴斯克血统的法国作曲家……因作曲观点进步而三次得不到罗马大奖,并不准第四次参加竞赛。1937年患脑肿瘤,手术失败而死……最著名的钢琴曲是《水的游戏》、小奏鸣曲和《夜之恶魔》。你演绎得很棒,张红艳!”
我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尴尬地道:“老师,我只想多练一会儿……大家家里都有琴,我怕星期一回来,落下功课……”
“所以今天周六你也不出去玩,留下来练习?”冯一森扶了扶厚厚的近视眼镜,闪过一丝诡密的神色。
“嗯。”我竭力憨厚地点着头,拘谨地小声问道:“冯老师,听说学校每年都有选派交流到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名额,是吗?”
“呵呵,原来你是为了那个啊……”他乐呵呵地笑着坐在琴椅上,胳膊差不多就挨到我的身上了。“是有几个名额,所以每年都举办一次钢琴比赛嘛,我也当过几年的评委,象你这样又有天分又肯努力的学生,是最有希望的啦!”
“真的吗?”
“当然当然……”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我反射性地颤了一下,他便把它们按在琴键上,揉着。钢琴发出刺耳的噪音。
“以前,也有一个象你这么又漂亮又勤奋的女生,经过我的一番指点,赢了比赛,不知有多风光。哎,她的侧面还跟你有点象呢!”他的手开始不安份地蠕动起来,纤长的手指让人联想到十条蛆虫。
我慌忙缩起身来,一脸通红,不知所措。
“冯老师,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沈皓雪……哦,”他可能知道自己失言了,忙道,“也许你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风闻,那孩子最后因为恋爱上的一些小挫折就轻生了,可惜、可惜……”
他又温言劝道:“刚才你弹的,我都听见了,虽然你很勤奋,但是没有名师指点还是不行的。其他教授的眼里只有家长的红包,谁会管你这个穷妮子呢?”
我六神无主,好久才下了最大的勇气,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滴眼泪兀自挂在腮上。冯一森急不可耐,伸手要打开我的衣襟,突然瞥见我脚下的那只蛇皮袋子。
“咦?你来练琴还带着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书啊,笔记什么的。都是以前用过的,我舍不得放家里。”我道。
“这么大的袋子,都能装得下一个人了!”他自以为幽默地道。
我躲开了他,撒娇地道:“那你就打开瞧瞧呀,说不定会吓你一跳呢!”
他哈哈一笑,伸手拉开了蛇皮袋子的拉链。
首先映入他眼幕的,是一把乌黑光滑的长发。
我站在他背后,冷笑。
他的尸体是在校墙下发现的。全身赤裸,生殖器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得溶溶烂烂的。有人说昨晚仿佛听见那里有猛犬的噬咬声,但是太黑了,就没去看。
四.师姐
有人说女人一定要漂亮,如果不漂亮,就一定要有气质,如果没有气质,就一定要温柔,如果不温柔,就一定要有性格,要是没有性格,就一定要有钱,如果连钱都没有,就只好去工作了。
梁妙师姐就是属于那种既不漂亮又没气质,不太温柔偶尔使使小性子,且没有钱的女生。
她在这个趋炎附势的学院里只有一次的成名机会。那就是作为校花沈皓雪的同室密友,并亲眼目睹了她的陨落。
“师姐,”我走到她面前,钦佩道,“你弹得真好,这德彪西的《梦》我就是弹不出那感情来,你能教教我吗?”
在学院里请前辈指教是平常的事,可是她满面愁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平常多练练,也就行了。”
“是吗?”我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为什么我再怎么多练,冯教授和漱芳都说我感情还不够呢?”
她怵然一颤,大概看见我微笑中露出了冷森森的牙齿,浑身软了下去,无力地呻吟道:“不……”
我渐趋渐近,在她的耳朵边低低道:“今天晚上,请到那个琴室来……”
“咚!”她全身瘫软地靠在琴键上,可是我看见她眼中的瞳孔迅即变小。这是猛兽即将发动袭击的信号。同时也是死亡的信号。
夜还不算深。当我还独自留在琴室练习我最喜爱的《夜之恶魔》的时候,灯突然灭了。
一条长长的凄清的影子倒射在地上。我知道她来了。
“不来指教一下吗,师姐?”我淡淡道。
她倚着墙,慢慢关上了门,嘶哑道:“你为什么不姓沈?张红艳!”
我背对着她,亦不回头,又弹起了《梦》。德彪西号称印象派音乐大师,作品离奇古怪而充满了东方的神秘色彩。可是我并不喜欢他。
“我们生于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五岁的时候,爹妈把她送了人——一对很富有的远房亲戚。后来她就随他们改了姓。”我一边敲着琴键,一边道,“可是她还是经常回来看我,给我带来许多连城里的小孩都稀罕的东西。有一天,她给我带来了一架钢琴。在那个小山村里,许多人还是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的钢琴。”我变得有点自豪起来,“姐姐她教我弹,还说,等我们一起考上了音乐学院,就可以开一个姐妹二重奏音乐会……”
我感觉一阵阵阴冷的风从背后吹来,窗外的月光被乌云夺去了光芒,正变得惨淡起来。
我换了一首曲子,莫扎特的《D大调奏鸣曲》,著名的四手联弹作品,据美国神经科学家的研究,当大学生听了10分钟这首曲后,在空间推理测试中的得分有了明显的提高。
她脚步如猫,几乎滑过地面而来,悄然伏在我的身后。可是隐匿不住的紧密呼吸声,出卖了她的位置。
利刃犹如黑暗中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噬向我的后颈。我猛然朝旁一闪,正好劈在中音“4”的琴键上,整个琴室仿佛翻滚出一波杀气。
黑暗中,她双眼通红,挥舞着利刃,发疯似的追着我,呼呼地向我砍来,“不错,是我们三个人合伙杀了她,又伪装成自杀的现场……可我恨她!我恨死她!她为了要赢,竟然在比赛前那晚在我的杯里下了安眠药……又去跟冯一森睡,还威胁不让她赢就要把事情闹大。还有郭岚岚的手指……”
我一边灵巧地躲避,一边皱起了眉头,郭岚岚?没听说大四有这号人物啊?
忽然,她的脚好象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差点就摔了一跤。她气急败坏地把那东西往上一扯。
于是她便看见了她。
五.保安
梁妙的死状非常安详。听说而已。
她倒在钢琴旁边,以自刎的方式表达了她对钢琴的心爱之情。
这结果是我躺在宿舍的被窝里听她们说的。第二天早上,我又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半点都不象半夜里曾经出去过的样子。
“三个人……还有谁呢?”我自言自语地道。
我问过其他师姐,她们说那个郭岚岚也曾经是那场比赛的有力竞争者之一。但是后来她的手指出现了问题,不能弹了。早退学走了。
由于最近学校里接连出现了三宗血案,校里的领导都紧张起来。每到夜里,不住地有保安四出巡逻,又有校工组织的小分队,熄灯后,窗外还不时射来一道道刺目的手电光。
入夜后便不能待在琴室了。我只好坐在草地上发呆。天上的星星促狭地朝我眨动眼睛,活象《指环王》里的魔眼。
忽然,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我急忙回过头去,原来是入学时碰到的那个保安。
“张红艳,岗亭有一封你的挂号信,啥时候有空去拿了?”他牙齿发黄,看来吸过不少烟,也许因为频频值夜的缘故,脸色发黑,双眼肿胀,严重睡眠不足。
“现在就有空,走吧!”我道。
岗亭里没有其他人。他拿出一封信,却把签名本递了给我。
“签个名吧,拿挂号信都要这样。”
我毫不迟疑地拿起了笔,习惯性地甩了甩,刚要签名,他忽然阻止了我。
“你为什么写字前总要这样来一下子?”
“我跟我姐学的啊。”我故作轻松道。
“你姐是谁?”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竟变得恶狠狠起来。两只眼睛直瞪着我。
我微微一笑,道:“沈皓雪啊……”
他骤然朝我扑过来,不容分说便掐住我的脖子,死狠狠的,那神情仿佛要把我吞下去。
我手脚乱蹬,费劲地想把他的手扳开。但无济于事,看来他是一心要把我置于死地。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听说人临死前,一辈子所发生过的事都会向过电影似的流过眼前。
可是我没有那幻觉。我只听见他喃喃地道:“她不是人……我从牢里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以为可以养活老娘……那次老娘病了,我没法了,才偷她几百块……她便逼我去掰断人家女娃的手指……那女娃一辈子全废了……”
我在微弱的反抗中流出了不甘的眼泪,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姐姐不会是这样的恶魔!
然而我自己,不也是一只恶魔?
恍惚中,我依稀看见在那保安的肩膀后幽幽地垂下一股柔软的乌发。
六.现形
是夜。我偷偷地打开了琴室的门。
我打开了蛇皮袋子,从里面取出沈皓雪的灵牌来。
我弹起《D大调奏鸣曲》,二重奏的曲子,只有一双手是怎么也弹不好的。不一会儿,旁边的钢琴键自动弹奏了起来,好象凭空多了一双灵巧的手。
我仿佛看见那个雪白的身影又坐在旁边,那么熟悉,那么亲密。
曲终了。我停下了手指。
“姐姐,”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你是真正的恶魔吗?”
身后传来吹气若兰的冰冷声音:
“是的……妹妹,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残忍,姐姐现在很寂寞,你能来陪陪我吗?”
我忽觉颈上剧疼,有一条细而锋利的东西正慢慢地勒紧了我的脖子。
“姐姐……”我无声地哭泣了起来。那条东西越勒越紧,我几乎能闻到自己颈上的血腥味,还有骨头格格作响的声音。
我终于抓起沈皓雪的灵牌狠狠地向后摔去。只听见“啪”的一声,木头碎裂的声音,颈上的那条东西松了,颓然滑落在地。
雪白的,锋利的,钢琴线。
我扭头一看,对墙的镜中,原来,只有自己苍白而惨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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