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
(一)郭鹃一直到8岁才改的名字。
名字是妈妈取的,后妈。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笑起来有点像曾经一则牙膏广告里的女主角。
后妈杨惠出现的时候是夏天,下午三点,江南阳光晴好,郭鹃穿着红色小短裙蹲在月季花下面挖蚂蚁洞。内裤上小白兔的耳朵伸出来,像男孩子的小秘密。
爸爸说,丫头,过来,叫妈妈。
郭鹃站起来,不羞涩,不微笑,看看,不说话。
爸爸说这丫头,脾气太古怪。像鬼附身,天天一副死人像。
郭鹃还是不说话,眼神直直看着爸爸,不看那个女人,当她不存在。
新妈妈说叫什么名字啊?大孩子了,别再叫丫头,叫郭鹃吧,杜鹃花,多美。
爸爸微笑,满脸幸福的光彩,好名字好名字,丫头,以后就叫郭鹃。
郭鹃开口了,声音清晰冷静,活像80岁的老巫婆:我有名字,我叫丫头,鬼才叫郭鹃。
转身回屋子,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大人,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头好好揍她一顿,这孩子,没家教,跟她那死鬼娘一个样子…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不懂事,我不会计较,叫丫头好了,就叫郭丫头,这名字很好很好…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郭鹃缩在自己的小被子里,拼命忍着不让自己抽噎出声。被子是亲妈做的,粉色底,白色小兔子,郭鹃属兔。丫头是亲妈取的,轻轻叫她,丫头宝贝。
爸爸对杨惠很好。杨惠对爸爸很好,其实对郭鹃也不错。杨惠在菜场卖猪肉,天天挥舞大大砍刀,一下一下,把尸体分成小块。但她不凶残。黑红的圆圆脸,眼睛弯弯,如果皮肤白一点,简直就是好看的。
爸爸最近酒喝得少了,脸色也好起来,每天早早关店回家,早早让郭鹃睡下。隔着一道帘子,郭鹃猜测那边的响声是怎么来的,听起来好像爸爸在欺负新妈妈,因为她呻吟得很可怕,好像很痛苦,有时又像快乐。
郭鹃觉得自己像一棵草,心里痒痒的,想要成长,又不知道从哪里长起。
杨惠对郭鹃很好,为她缝补衣服,整理书包。虽然郭鹃总是冷冷的不理人,她不计较。
她是卖猪肉的,也许心就像猪一样宽阔。郭鹃偷偷地想。亲妈妈在屠宰场帮忙,从小郭鹃就习惯了生猪的味道,她不讨厌猪,猪是诚实简单的动物。虽然命运很无奈,但是猪不计较,像妈妈一样,亲妈和新妈,都一样。
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猪肉是要卖的,杂货铺是要开的,学校是要去的,学的什么是可以不计较的。高利贷是要还的,揍是要挨的,心是要担的——心,你会不会痛呢?
日子似乎变好了,又似乎没有。开杂货铺时欠下的钱仍然还不到头。爸爸又开始喝酒,还没有动手打杨惠,但是郭鹃三天两头要挨揍。杨惠是帮她的,然而有的事情谁也帮不上。
比如这天的事情,它要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预警,如同奔流的河水,或早或迟,或多或少,总归要发生。
开始郭鹃并没有把自己改名字的事情告诉同学,然而还是暴露了,在一次家长会后。爸爸告诉老师,郭丫头改名郭鹃。
全校都知道郭丫头变成了郭鹃。郭鹃的亲妈妈是屠宰场女工,掉进烫生猪的开水桶里烫死的。现在她有了新妈妈,新妈妈是菜场卖猪肉的,跟她的亲妈妈勉强算是同行。
郭鹃上的打工子弟小学,同学其实是羡慕她的,爸爸开着杂货铺,妈妈卖猪肉,这意味着她既能吃到糖果又能吃到猪肉。相比之下,同桌韦小宝的日子要难过很多,爸爸卖白菜,妈妈拾破烂。但一个人却不能总是吃白菜或者破烂。
早上一上课,韦小宝就很神秘地问,你改名字了?
郭鹃看看韦小宝,薄薄嘴唇抿紧,眼睛一生气就像京剧里的优伶,高高的吊梢。不说话,瞪着他。
韦小宝咽咽口水,他是有点怕郭鹃的,但是旁边一群小耳朵紧张地竖着,等着听结果。好歹韦小宝也是一男人,虽然只有8岁。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爸给你找后妈了,你后妈就是菜场里卖猪肉的!韦小宝提高了一点声音。
然后就是桌子椅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尖叫,追打,鼓掌,喊老师快来的,还有人喊打得好,使劲使劲!
小孩子已经有了不同的立场和人生观,早在学校教给他们之前,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不过还不能表达。长大后可能被诱惑,可能忘记,也许找得回来,也许找不回来。是造化,与命运无关。
放学时郭鹃脸上留下三道抓痕,韦小宝半只耳朵鲜血淋漓。
郭鹃一路上想着怎么样才能盖住脸上的伤,还有嘴里喝掉两桶凉水也盖不住的血腥味。也许他们闻不出来,她安慰自己——人血和猪血没有多大区别。
郭鹃的家是一间9平米的简易小屋,这样的小屋连成一片,家家门口放一只小小的灶,门前横七竖八晾着女人的内衣裤,男人的破汗衫,散发着人体臭,鸡屎和剩饭菜混合的气味。这里的男人往往粗壮或奇瘦,但通常都不高,或者即便高也总是佝偻着,是常年赔小心的结果。女人或者贫瘠不堪或者浓妆艳抹,用着假名,做着些暧昧不清的职业。
城里人叫这里贫民窟。郭鹃叫这里家。
用书包挡着脸,进门的时候看见杨惠在洗猪大肠,油腻腻的一大堆,丢在盆子里,水是混噩的黄,像人体的某部分,郭鹃觉得有点恶心。
回来了。杨惠看着她,微笑着问。
郭鹃不说话,快步冲进房间,实际上她每天都不对后妈的话做任何回应。叫吃饭就去吃,叫喝水就喝,只是不说话,说话就意味着对亲妈的背叛。就算这个女人其实没那么讨厌,那也不行,不说不说,不能说。
亲妈每天晚上回来,睡在郭鹃身边,身上是烫猪皮的味道,肉很白,已经烂成一丝一丝,脸从来看不清,头发挡着。头发倒还完好,但是湿湿的,氤氲冒着白烟,却没有温度。
丫头宝贝,妈妈回来了,宝贝,妈妈在这里。
妈妈妈妈,郭鹃躲在被子里,有点怕,有点高兴,有点恶心。
打架的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
拾破烂的严翠凤拽着儿子另一只没有伤的耳朵,一路叫骂着穿过整个贫民窟社区中心街道,径直抵达郭鹃家门口。
郭鹃心惊胆颤躲在床下面,听新妈妈在门口跟严翠凤赔不是,是啊是啊,是我家鹃不好,小孩子打架没轻重,您不要往心里去,我们一定赔您医药费,是啊是啊,这孩子也很可怜。
爸爸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也许一切还有改变的希望,如果他没喝那么多劣质白酒也许一切还有改变的希望,如果店里生意不是那么不好,税务、工商和开店时借高利贷的债主不逼得他那么绝望,也许一切还有改变的希望。然而没有如果,他回来了,满身酒气。郭鹃牙齿开始打颤,用力忍也忍不住。
爸爸眼睛憋成通红,从床下拎起郭鹃,像拎一只无辜的小兔子。高高吊在屋顶大梁上,扫把沾了水,抽在身上是些横七竖八的伤口,无辜绽开,像微笑的嘴。血流出来,凝固,再流,再凝固。
周围的邻居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力气管闲事。活着难道比死掉容易?
严翠凤早拖着儿子离开了。韦小宝眼睛里满满的眼泪,不是为自己。
扫把断了换成擀面杖,再断,换成鞋底。
开始郭鹃还能叫,声音像凄厉的猫。后来叫的力气也没了,眼睛渐渐睁不开,睫毛上挂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杨惠抱住爸爸,不要打了,要出人命的。
终于打累了,睡倒在地,开始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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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郭鹃牵着妈妈的手,发现自己是飘着在走。
妈妈妈妈,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风在身体间穿梭,穿过细瘦的肠子,小小的胃,夜多干净,没有人老去,没有人死亡。
妈妈摇头,白色的肉丝在夜风里飘荡。路边有个少了半个脑袋的男人,剩下的一只眼睛拖在下巴上,冲妈妈点头,似乎是在笑,看不清楚,因为没有嘴。
还有个个子矮矮的老太太,穿着隆重的花衣服,一切完好,只脸色铁青,嘴唇是紫色。郭鹃猜她是心脏病死的。老太太伸出僵直的手,作势摸摸郭鹃头顶(其实谁也摸不到谁,都是半透明的躯体),问,是你的女儿?可惜了,这么小的年纪,多漂亮的孩子。
不可惜,妈妈摇头,我的孩子会幸福,我一定要她幸福。
鬼,各式各样,越来越多。郭鹃不怕,自己就是鬼,有什么可怕的。妈妈还是不停步地走,快了孩子,就快到了。
佝偻着背的鬼婆婆,穿件分不清年代的黑衣服,看着郭鹃,就是你吧?
是她,妈妈把郭鹃推到面前,让她过去吧。
婆婆灵巧地倒了一碗汤,混混的黄色,像洗猪大肠的水,喝了才能上路,这是规矩,也是为她好。
郭鹃看看妈妈——“我不要喝”。没有犹豫,像只真正的兔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丫头!
妈妈,我不要忘记你。你为我永堕十八层地狱,永受煎熬不得超生。今生阳寿未尽,来世我一定要找回来。
身后是冷到彻骨的风,夹杂着孟婆的怒吼和妈妈的惊叫,身前是依然无边的黑暗,隐隐,透出一线光明。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孩子,我将是另一个女人身上掉下的肉。——妈妈,我真的会幸福吗?
(三)
朝英生在产房外焦急等待。杨西西进去已经很久了,有多久,像永远那么久
朝英生四十得妻,四十五得子。貌不惊人的老**,娶了剧团里最漂亮的角儿。有时候朝英生自己都不知道,杨西西为什么要嫁给他。
窗外,能看到剧团宿舍楼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居然没有一点灯火,隐在黑暗中,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兽。
朝英生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婴儿的哭声像闪电划破夜空,孩子终于来了。凌晨三点半,就是睡着的人最容易醒来;幽魂最容易出现;厄运最容易降临的时间。
是女孩,脸上有三道淡淡的胎记——细看如同抓痕。
胎记都是前世的伤,忘不掉又不得不忘。
孩子的名字是一个月后取的,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得名朝红药。
朝英生对女儿近乎溺爱。算是中年得子,又是个漂亮得假人一样的小女孩,怎么疼都不觉得过分。相比之下,杨西西对红药冷淡得多,孩子一满月就立刻开始巡演,带着装满精巧行头的衣箱。头插珠佩,挥舞水袖,站在舞台中央咿咿呀呀。
这一场是崔莺莺与红娘,后花园里一个试探,一个躲闪,说不能说,忍不能忍。
杨西西演红娘,一双杏眼波光流转,尖尖的下巴颏透着娇俏,看戏的人,大半是来看她的。今天的红娘却有些心不在焉。观众是不在乎的,反正不为听戏。同台演崔莺莺的柳絮留心了,后台卸妆的时候拉住她,“怎么了?有心事?”
杨西西正冲着镜子用力,鬓边油彩划出一道长长的红印,像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
“你骗不了我”,柳絮一扁嘴:“生完孩子你一直不对劲。”
杨西西突然转过头,眼睛瞪成很大的圆形:“柳絮,你是多大学会说话的?”
“学说话?”柳絮愣了:“一岁吧,大家都是这样的啊,你问这个干吗?”
“有件事情,我对谁也不敢说”杨西西垂着头:“红药出生那天,我正睡觉。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妈妈’,我惊醒了。可是一睁眼睛,屋里除了我,只有红药”。
柳絮看着杨西西,她的脸油彩混乱,像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柳絮突然觉得有点凉,却嘟囔着:“不可能,你做梦了。”
杨西西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重又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四)
朝英生为了红药已经第三个晚上不能睡觉。红药总是整晚整晚地哭,一定要有人抱在怀里摇晃才能入睡。朝英生试着把她放在摇篮里,放在床上,甚至竖着放在椅子上,统统没有用。只要一离开爸爸的怀抱,她就大哭不止。朝英生没有办法,只有整夜不睡地哄着,累得他上下眼皮彼此要害相思病。
凌晨的时候刚刚要睡着,猛一惊醒,红药居然睁着眼睛,直直看着自己。朝英生觉得那眼神很古怪,不像个刚满月的婴儿,再想看的时候,红药已经闭上眼睛睡了。幻觉?或许。
虽然杨西西怀疑红药出生那天就会说话,大部分人听见红药说话却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两岁才开始咿呀学语,五岁才能基本对话。口齿还不大清楚,眼神却很聪明的样子。
五岁的朝红药不喜欢幼儿园,不喜欢吃辣椒,也不喜欢爸爸。朝红药从不叫爸爸,只叫妈妈。被爸爸的胡子扎痛了,就张牙舞爪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朝英生不计较。天生就是大剌剌的男人性格,只要爱不必被爱,对老婆如此,对女儿依然。
杨西西已经不再登台,她总是精神恍惚,觉得有人跟着她。医生说是产后忧郁,没有好办法,只能调理。
曾经美丽的女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灰黄,眼神呆滞。朝红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喃喃自语“妈妈,我来救你”。
夜,黑得看不见底。星星是撒在海洋里的芝麻,渺小地让人想哭。朝英生去追捕流落到此的通缉犯,已经两天没有回家。其实谁不是流落着呢?从母体流落人间,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
朝红药不睡,抱着最喜欢的流氓兔,竖起耳朵听着隔壁卧室里的动静。
啜泣声,纤若游丝,还是听见了。放下兔子,为了不出声音,光脚踩在木地板上。
脚心凉凉的,像爬了许多许多微小的虫子。
朝红药轻轻推开大卧室的门,看见一个男人躲在床角哭泣。
看不清面孔,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
“你是谁?”红药走过来,看见杨西西因为噩梦而扭曲的脸:“为什么在这里?你想要什么?”
男人不回答,只是抽泣,声音有点熟悉。
站着的朝红药不必低头,脸正对着男人的脸。
“我知道你是谁”声音是稚嫩的娃娃音,说话的口气却像饱经风霜的妇人,暗夜里,说不出的诡异。
男人停止辍泣,仍不抬头,似乎等她继续。
朝红药像大人一样,把一只小手放上他的肩膀:“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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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终于抬起头,半个脑袋没有了,像个大脑解剖图的横切面。白花花的脑浆已经变成灰色,不知道是因为落了灰还是暴露的时间太长。
笑一下,半个嘴角勾起来:“丫头,你还记得我。”
“为什么到这里来?”红药冷冷的,嘴角有点抽搐,那是因为恶心。
“你走了以后,我被判死刑”男人指着自己的头:“这是枪打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红药不说话。是啊,你死了,可是我也死了。你知道我所受的折磨吗?你知道一枪毙命有多么仁慈吗?你知道不被自己的亲人亲手杀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吗?
“滚”红药指着窗外。
男人阴恻恻一笑:“你知道吗?我必须等满600年才能再投胎,因为我亲手弑女,天理不容。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对不起你,但是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什么?”红药突然觉得紧张,手心冒出冷冷的汗
(五)
手铐,遇见脚镣,非常惊喜,于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鬼也是会怕的。男人的脸缩成一团,本来因为面积有限已经非常局促的五官更加聚集在一起。少掉大半的头颅因为恐惧而颤抖,半凝固状的脑,如端着一碗颤微微的豆花。
红药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站定的两位,一个穿黑,一个穿白。
“告诉我,什么事!”抓紧最后一点时间,铁链已经缠上男人的身体。
“你救我”伸手,像干瘪的爪,原来鬼,也不愿意下地狱。
红药摇头:“我救不了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男人眼神一下黯淡了:“你还恨我,你到底还是恨我。可是你已经转世了,我还要忍受600年地狱煎熬,丫头,已经扯平了。”
黑白无常加重力道,男人失去重心,栽倒在地,一路被拖出去,没有血,早流干了,只有一道湿漉漉的红印,长在身后,像一条惊慌失措的长虫。
“丫头”男人突然回头,大喊:“你妈妈她,是被人…”身形消失了,声音随之湮灭。
红药用拳头顶住嘴,怕自己会叫出声。
“你妈妈她,是被人…”被人怎么样?被人杀死?谁?为什么?不是意外吗?掉进开水桶,失足,意外,还是……谋杀?
红药冲出门,冲着空洞的楼道,用尽一个五岁的身体所能够发出的最大音量:“你给我说清楚!”
杨西西终于醒了,不仅杨西西,宿舍楼里大半居民都醒了,打开灯,开一点门,紧张地看着张皇的杨西西试图抱起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红药。一家神经病,是全体居民对这件事所下的最后结论。
其实谁都不关心谁,能用一句神经病解释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深究。谁被伤害了吗?关我什么事。我被伤害了吗?关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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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朝英生死了。
逃犯有枪,一枪毙命。没有遗嘱,更没有临终前对*和人民的感谢。被追认成烈士,至少追悼会不用花钱。
杨西西整个人已经恍惚,穿着牛仔上衣,下面却是笔挺西裤,脚下一双粉色拖鞋,犹如刚跑出精神病院。站在主席台上一言不发,神情木然,好象木头。朝红药紧紧攥着妈妈衣角,面无表情,当然不笑,但也不哭。
领导有点尴尬,赶紧扶她们下来,仪式继续进行。
直到遗体告别,杨西西才突然疯了一样号啕大哭,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拖着棺材,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脸色灰黄。连领导都在边上摇头叹息,曾经的美人,怎么就变得这么厉害。
朝英生躺在棺材里,脸上化了妆,粉色胭脂,红色嘴唇。脸白得厉害,好象马上也要登台,唱一出《拾玉镯》。枪是穿胸而过,正中心脏,应该没什么痛苦。只是一瞬间,从此生死相隔,阴阳永诀。
杨西西边哭边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朝红药依然攥着妈妈衣角,几次险被带倒,仍然不松,似乎知道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来搀扶,有人来劝解。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废话,要节哀,怎么节?难道悲伤是水龙头,只要关上就不再流淌。人死不能复生,是啊,我不要他复生,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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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到昏过去,是件有福的事情。因为不必去管剩下的杂务,安心做个伤心欲绝的寡妇就好。
杨西西有福,红药没有。
偷出50块钱,溜出家门,扬手叫出租。司机奇怪地看着红药:“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我爸爸让我打车去找他。”
司机心想这家大人真放心,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晚上出来。
“你爸爸在哪里?”
“扬叶桥”
不远,是处工地,开发商跳楼了,房子们常年烂着,无人过问。
下了车,一个人走进迷宫一样的毛坯房,小小的身影转眼被夜色吞噬。司机目送着奇怪的小姑娘,突然毛骨悚然。哪有父亲会让自己的孩子这么晚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来?除非是。。。
不敢想,开着车赶紧跑掉。
是哪里?是哪里?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是蜡烛,纸钱,火机和碟子。终于找到了,一大滩黑色的血迹,已经深深渗入泥土,是人血,不是猪血,这气味如此熟悉。
点上香烛,推动碟子,召唤那离去不久的亡魂。你在哪儿?不要走,回来回来,求你。
风,凉凉吹过来,烛火像不安分的女人,妖娆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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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等待。夜风更加寒冷,小小的手,抱紧自己的肩。我等你,多久都等。我要知道一个答案,只有你能帮我。求你,求你。
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胸前一个大大的空洞。自己捧着心脏,像只熟过了头的桃子。
“为什么?”朝英生,死去依然温和。问得奇怪,只有红药懂。
“很久以前的事。”
“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本来应该是,但是我不想。”咬着牙,眼睛里泪光烁烁。
“为什么?”有点愤怒,空气更加寒冷。
“我没办法解释,你没有那么多时间。爸爸,只求你,看在5年来父女情分,骨肉连心,帮我一次。”
朝英生黯然:“原来我这辈子,只有在死后,才能听到一声‘爸爸’。”
“这辈子,是我不懂事,对不起你。欠的一定会还。只求你帮我去地下找个人。”
“谁?”
附在耳上,像个对父亲撒娇的孩子,却说着鲜血淋漓的往事。朝红药听见了铁链碰撞的声音,突然生出不舍,想起朝英生五年来的娇惯宠爱,泪终于落下,染湿胸前印着的小白兔。
“照顾你妈妈”这是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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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英生,五十岁的老**,四十岁结婚,四十五岁得女,因出生时芍药盛开,取名红药。红药,红药,今生你欠我一句“爸爸”。来世,还做我的女儿,宠你,疼你,听你叫一千遍,一万遍爸爸爸爸爸爸……
烧掉纸钱,给朝英生。假女儿,真骨肉,前世今生。还不完的债,却只能送你这一程。
纸灰飞扬,像无数黑色蝴蝶。或是花朵,盛开在黑夜。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一堆盛开的纸钱旁边,胸前小白兔脏了,是懒孩子没有洗脸。
他其实真的不敢走过去,这情景实在太诡异。然而要立功,就不能像个胆小鬼。咽咽口水,走出隐藏的地方,一步步靠近。 (七)
剪着童花头的小脑袋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抓住她细细的小胳膊。小女孩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呆呆看着即将熄灭的火焰。
该怎么做呢?想起警匪片里,**总会很威风地大喊一声“不许动”
于是喊了“不许动!”。却不知道已经犯了两个错误,一他是匪徒不是**,二他没有枪,孩子却有腿。
红药像只真正的兔子,一蹿很高,然后飞快地跑。
回头看看隐蔽处的老大,正一脸痛心疾首,憋了很久才喊出那个字“追!”
于是惊醒,也撒开腿跑出去。
老大捶着自己的胸膛,天哪,我是造孽太多,才碰上这么一个小弟吧。
跑,跑,跑,用尽全力,弱小者要生存全赖奔跑。红药已经不知道方向,只是向前再向前,感觉离大路越来越远。可是没时间停下,后面的人快要追来了,他跑得不快,但足够追上一个五岁的孩子。
汗水顺着额头一路流进嘴角,红药张大嘴拼命喘气,树木像怪兽张牙舞爪围成乱阵,不知道哪里是出路哪里是绝境。没有灯光,月亮的光线也无比微弱,只够看见周围凌乱的剪影和身后步伐愚笨却契而不舍的男人。
“救命——”本能地喊出来,却因此减慢了速度,一只胳膊被攥住,力道很大,疼得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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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挣扎,像掉进陷阱的兔子,看似柔弱,也有为求生而迸发的力量。
“啊~”叫声凄厉,男人捂住被咬伤的手,怒视面前连眼睛都红了的小女孩。
红药没有犹豫,转身又跑。
突然消失了。小小的身影,像被夜色吃掉一样,自男人眼前凭空蒸发。
怎么回事?
男人吓坏了,短暂的呆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难道,她不是人?是个影子?是妖怪?还是?“鬼呀~~”失声大叫,拔腿想跑却使不上力气,就这样瘫倒在河岸边。
“救命”小小的声音,像从脚下传出来的。
“你不要来追我,我不是有心的,是老大逼我的,你放过我吧,我上有80岁老母,下有3岁的孩子”话没说完,因为又听见一声“救救我”。心思一转,鬼怎么会要人救?壮起胆气,伸出脖子一看,女孩正漂在水里,裙子张着,像一朵盛开的芍药花。
下面是条不深的河,大人站进去也就及胸。男人跳下去,狗刨两下,一手拎住红药的后脖子。像抓只狼狈不堪的小动物。
“你别乱动,我带你上去。”声音居然是温和的。红药乖乖不动,一方面是怕水,一方面是太累。拖她上来,还忍不住抱怨:“这么沉,你多大了?长这么胖,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红药低着头,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男人看看她,忽然有一丝不舍。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我不是同情你,我是怕你病死了赚不到钱。”继续拎住脖子,“快走,别磨蹭。”
红药不动,蹲在地上不起来。
男人挠挠头,想起爸爸说过女人都是麻烦的。叹口气,把她甩到背上。
他很瘦,像没发育好的孩子,肩胛骨硌得她生疼。然而毕竟是温暖的,摇晃着也非常舒服。
红药居然睡着了,在绑架自己的匪徒的背上,披着一件又脏又臭的外衣。做梦,梦见朝英生,把自己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又一圈。红药尖叫着,笑着,小裙边飞扬起来,像只小小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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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睁开眼睛,习惯性伸手去拿睡在身边的流氓兔,抓了个空。转头去看,居然是一面漆黑肮脏的墙壁,吓得坐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被绑票了。
屋子很小,肮脏破旧,一张小床,两只加起来六条腿的椅子,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子,还有正在打鼾的男人。男人叹息一声,翻了个身,红药吓了一跳,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睁眼。
于是好奇地凑近看看,原来根本不是男人,最多是个半大男孩,怪不得又瘦又傻。撇撇嘴,很不屑,这么笨还要出来当绑匪。
笨绑匪睡得无比香甜。红药轻轻下床,没看见鞋子,索性不穿了。脚小是有好处的,在繁杂的地面容易找到落脚点。屏住呼吸迈过一盒颜色混沌的泡面,避开一只看来已经被老鼠侵占的袜子,还差一点,门就在眼前。
门开了,从外面被推开,擦着红药的脸,险险而过。门外的男人长着一副落腮胡子,无比繁茂,头顶却是秃的,一瞬间红药居然忘记害怕,只在心里疑惑,是不是他的头发长错了地方。
大胡子一把拎起红药,丢回床上,然后一脚踢上门,另一脚狠狠踢向尚在酣睡中的笨绑匪,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像个体形超标的体操运动选手。
笨绑匪醒了,眼神迷离,样子纯洁如天使。红药突然觉得他眼熟,像在哪里见过,那张纯洁得有点傻的脸,那只有个小缺口的耳朵。
“韦小宝!”大胡子加上一脚:“傻*,货都跑了,你还做大头梦呢!”
韦小宝终于清醒了,心想总该在大哥面前有所表现,于是装出一副自以为很狰狞的嘴脸,抓住朝红药:“不想死的,放老实点!待会让你跟你妈通话,你就说让她拿钱,否则你就死定了,知道了吗?!”
红药看着他的脸,是他,是他,一定是他,耳朵上的缺口还是她咬的,她甚至能辨认出牙齿的印记。他已经这么大了?13岁?14岁?她死那年他才9岁。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吧?怎么可能认识呢?可是他们坐过很久同桌啊,借过铅笔也借过橡皮,如果不是那次打架他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能互相亲昵地拍拍脑袋。她还请他吃过爸爸店里卖的棒棒糖,五毛钱一根,柠檬口味。
韦小宝想完了完了,绑到一个傻子,她居然冲着他就笑了,好像他脸上长着一根棒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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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绑票绑到**的女儿,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连续一个月没有任何进项,一个头脑不发达的小弟和一个总是走霉运的大哥,月黑风高之夜随便绑了个看穿着应该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却发现,她爸爸是**。
红药小声然而坚定地说:“真的,我爸爸是**。你们放了我,否则,他不会放过你们。”
韦小宝吓呆了,偷眼看大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来点红便可与彩虹媲美。
前思后想,终于下定决心。“这钱是挣不到了。”
红药松口气。韦小宝也像松了口气,如硬着头皮上了考场又被告之考试取消的顽童。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哥的脸色终于完全变青,眼睛却开始发红:“解决了吧。”
红药脖子后面凉凉的一道,是冷汗,在背后划出一条凄凉的痕迹。
“小姑娘,你别怪我心狠。怪只怪你自己,谁让你看见我们的样子,要么你死,要么我就得死。”
说的是狠话,听着却诚恳。这世界,谁知道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红药舔舔舌头,声音带着只有自己才听见的颤抖:“杀我可以,但是我有个要求。”
“什么?”
一个美丽的孩子,转眼就要化为尸骨,再狠,也难免有不忍。
“我要尿尿。”
大胡子晕倒。
“行,就在这里尿。”
“不行,你看着我,我尿不出来。”红药转着大而无辜的眼睛:“你可以让他看着我,你看,我这么小,不可能跑过他。”
大胡子想想,有道理,好吧,你们一起去。
韦小宝其实不想让红药死,但是自己也不想死。如果两人中必有一个要死,他希望自己昏过去,就不必选择。
走出门,原来是在乡下,目力所及尽是农田,像刚下过一场绿色的雪。
努力伸长胳膊,指尖碰着韦小宝的小手指,拉住,一点点温暖,一点点不舍。
“如果我们两个中,只能活一个,你希望是谁?”红药仰起脸,他的上半身都在阳光里,纯洁如天使。
“你什么意思?”虚张声势瞪起眼睛,却被小小的手软化了,一时间心有钝钝的痛,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能沉默。
叹口气,抽回小手。好吧,这就是答案,我明白,我知道你也会明白。脱掉小裤,“你不要看我。”
韦小宝很无趣,这么小的孩子,我能占你什么便宜?还是转过去,像一截善良的木头。
“你蹲下。”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明知道是为什么,所以蹲下。然后脑后一阵剧痛,倒下去之前眼前是那个小小的身影,手里半块残砖。有点满足,昏死过去。
因为不忍,或者,欠债终须偿还。
跑,用尽全力。红药咬紧嘴唇,不能哭,哭会影响速度。他不会死,只是昏过去,很快就会醒来。我要活下去,妈妈,我为你活下去。
不知该怎么走,一路打听,迎着路人惊奇的眼光。要回家,回到家一切都会好。杨西西会做热热的饭菜,会皱眉埋怨自己弄脏了衣服,然后抱自己进浴池。新买的橡皮鸭子还在柜子里,待会要拿出来,放在水面上,游过来再游去。
到家已经是夜里11点,几乎累死,敲门,没有声息。离家两天,居然没有人惦记,突然想,如果就此一去不回,是不是也不会有人在乎?
门终于开了,杨西西穿着白色长袍,黑发散乱,眼神烁烁像只精神亢奋的猫。
“回来了”声音平静,如同谁都不曾离开过。屋里摆着一地朝英生的相片,饭桌上三副碗筷,菜像是腐烂了,散发着恶臭。
“英生”对着空气温柔地笑:“红药回来了,咱们吃饭吧,你不是饿了吗?”
红药睁大眼睛,什么也没有,一张空椅子,一副空碗筷。
杨西西继续说:“多吃点,你爱吃的墨鱼炒青椒。这是楼下小柳从老家带回来的,你知道咱们这里的墨鱼又贵又不好。”
红药不敢开口,咬紧下唇看杨西西把一筷又一筷已经分不出是什么的食物夹进对面的碗里。
好象听到丈夫讲笑话,她开始笑,眼泪,口水,鼻涕都涌出来,用手去扶想象中的肩膀,架出一个不存在的轮廓。相信的就是有,不相信的就是无。
为什么……
抓住睡袍的一角。没到家时想着一个温暖的拥抱,到家了,却什么也得不到。
他在屋子的一角,看着这一切,像普渡生灵的神。
“我该怎么办?”把眼泪丢到他怀里,又都掉在地上,没着没落,像所有无依无靠的孩子。
(十)
他不说话,是不能说。夕日的朝英生,只剩一具淡黑色的影子,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笑容也没有痛苦。
你痛彻心扉想要再见一面的人就站在面前,可是你看不见。这是不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没有答案,红药的问题抛给了一团没有知觉的空气。
谁能知道,地狱的样子?煎炒烹炸的热度与酷刑?怎么去,又怎么回,不可说,不可说。
“你是来告诉我,那件事?”眼泪突然变成精光,因为即将知晓的真相:“告诉我,爸爸,告诉我!”
摇头,只是一团黑气,连嘴都没了,又如何能开口。
“你到底要说什么?”红药想摇撼他的手,扑了个空,险些摔倒,不在乎:“告诉我,你见到我妈妈了,是不是?她告诉你是谁害死了她是不是?告诉我,告诉我,求你求你…”
“跟谁说话呢?”杨西西出现在身后,比朝英生更似幽魂。
朝前看看,居然微笑:“还这么爱跟爸爸撒娇。该睡了。英生,一会你哄红药睡吧,我去洗澡。”
影子像在颤抖,那应该是一滴无处可流的泪。
红药悚然,不知道杨西西是看见了,还是幻觉,究竟谁是疯子?谁是常人?谁能分清楚?
影子颤抖得更厉害,慢慢融化,像下过雨的黑云,一点点变小,红药慌了,伸手去抓,潮潮一捧气,什么都没有。
“不要”终于大哭:“你不要走,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还是无可挽回地融化了。经历十八劫,早已魂飞魄散,撑到如今,见为你一面,告诉你个秘密,信,由你;不信,由你。
终于化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红药哭得跪倒在地,只一枚小小的字,黑色,淡淡如胎记,慢慢浮现于地板,赶紧凑近看,赫然是一个“杨”。
杨,杨什么?杨西西?杨…杨惠?
“红药”
转身,杨西西的脸贴在脸前,无端惊起一身冷汗。
冰凉的手扶上额头,像枯槁的树枝。想甩掉,又有点不敢。
“别以为我不知道”冷冷的一句话,笑得诡异。
红药咬住嘴唇,打了个冷战。屋子原来这么凉,怎么过去没有发现?
“你和爸爸在玩捉迷藏?你躲在这里是不是?呵呵,我抓到你了”用力攥住手腕:“你跑不掉。”
你跑不掉。
(十)
已经是十月,夜很凉了。红药的浴盆里是凉水,杨西西放的。
拿过小白兔毛巾,一下一下擦拭身体。红药咬着牙,忍住强烈的颤抖。朝英生说过的“照顾你妈妈”,最后一句嘱托,不可以忘记。
“小兔儿乖乖,把你洗白白”杨西西唱着温柔的歌,擦得很用力。红药的皮肤红了,开出一朵一朵不规则的鲜花。忍住,要忍住。不能哭,不能惹她生气。朝红药欠着朝英生,该还总要还。
也许睡一觉,一切都会好。
可惜睡不着。想着那凶吉莫测的“杨”字,想着为自己下地狱去寻找妈妈的朝英生。再也没有做他女儿的机会,魂魄都已经散了,却还赶回来,说出最后一个字。朝英生的一辈子,不辜负任何人,除了自己。
“杨”会是什么意思?要怎么样才能知道,究竟这个字和妈妈的死有什么关系?
妈妈,你的魂魄还在吗?在地狱深处,还是已经散灭?再也无处寻找?
如果有神,请你帮帮我。
早上,被门口的喧闹吵醒。
是团长,带着一群人,和杨西西推搡。杨西西的鼻涕眼泪抹了团长一身,半老的男人心烦不已。
红药冲过去,抓出杨西西白袍下摆,凶悍似只小小的兽。
“不许欺负我妈妈”
五岁孩子的声音,原来也可以有这么大能量。大人都停手了,看向团长。
老男人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过是要送精神病人去精神病院,怎么搞得好象自己是欺负孤儿寡母的财主恶霸。
看向朝红药,尽量温柔地说话,活像扮成老祖母的狼外婆。
“红药,你妈妈病了,我们要送她去医院,你明白吗?”
摇头,觉得眼前假情假意的男人不可相信。
“红药,你妈妈有病,不去医院是不行的。你希望你妈妈死吗?”加点恐吓,或许会有效?
可是没有人会像红药一样保护杨西西,对她好,不嫌弃她的古怪,不嫌弃她会抓疼自己的胳膊,或着用凉水给自己洗澡。
“我妈妈不去,我会照顾她。”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们:“我爸爸说了,以后他不在,让我照顾妈妈。”
众人唏嘘,多懂事的孩子。
团长眼睛都湿了,念头一转,朝英生是突然牺牲的,根本没有机会见家人最后一面,那么,是谁跟朝红药说,照顾妈妈?
吓一跳。看红药的眼神就有点古怪。
“杨西西,走吧。”不再理那小小的身体,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何方鬼魅。
杨西西不再挣扎,可能是累了,可能是认命了。被两个男人架着,就要离开家。
朝红药又踢又喊,一双大人的手随便就按住了,像只小小的兔子,徒然挣扎,泪流满面。
(十一)
柳絮看见红药是第二天早上,楼梯转角,小小一团黑色的影子。以为是只野猫,却用两条腿站起来,仔细看看,竟是红药。
“怎么睡在这里?”有点心疼,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脸都哭花了,一道黑一道白,眼皮肿成小核桃。看看柳絮,突然找到依靠,于是伸出小手,紧紧抱住腰。
“我在这里等我妈妈,她没有钥匙,进不了门。”声音小小的,疲惫像个历经了沧桑的女子。
不忍,还是这么小的孩子。“跟阿姨回家吧,阿姨照顾你。”
想想,摇头。
“没关系的,妈妈如果回来,一定路过阿姨家门口,你马上就会知道。”
于是同意了,上楼一起搬家,一床小被,几件衣服,流氓兔,还有两三本翻得很旧了的漫画书。
小小的人,全部的家,从四楼到三楼。生命就是这么随遇而安,你以为你做不到,最终还是要活下去。
柳絮,刚刚30岁的女人,做了杨西西半辈子配角,好容易主角不在了,青春却也不在了。早年离婚,带着个10岁的儿子。生活不容易,也不算太艰难,因为没有欲望。
红药进门的时候周小刚正在看电视,**动画片,打打杀杀,光怪陆离。
柳絮指着红药告诉周小刚,“从今以后,她就是你妹妹。”
不耐烦地移过视线,扫一眼,不说话,当她不存在。
红药咬紧下唇,想起很久以前小学课本上学过的一个词——寄人篱下。
幼儿园不想再去,于是就上学。年龄有点小,然而人很聪明。念书用功,总像时间不够用。似乎是要追回几年光阴,才没有枉费这一场轮回。
和周小刚在同一所小学,每天被柳絮逼着一起出门,一出楼道就各奔东西。周小刚不是蛮横的孩子,只是像红药一样寂寞。彼此都明白,所以虽然不说话,却是和平的。
每天,两条路线,一个目的地。两个小小的,都很沉默的孩子。同学不知道红药被收养了。都以为她是烈士女子,应该有吃不尽的棒棒糖,用不完的抚恤金。
两条路,一条大道,一条小路。小路荒僻,要穿过农田,多走10分钟的样子。第一天红药不认识路,周小刚自觉带领她在大路上走了一天,第二天就自动退居去走小路。
开始不知道,后来偶然跟同桌走一次小路,才知道这条路,原来这么难走。难怪周小刚每天要跑着上学,跑着回家——要一起进家门,很默契,是两个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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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柳絮做好了饭,简单的稀饭,馒头,凉拌黄瓜,还有炒鸡蛋。简单的对话,有没有好好听讲?有没有跟同学吵架?却是温暖的,赶紧低头,因为眼睛里藏着热热的水。
日子像水,平静地过。想去看杨西西,找不到地方。不敢对柳絮说,孩子的心情,觉得是背叛。
有一天做梦,梦里有女人穿着白色的衣服,缓缓接近床边,身上有芍药花的香气,伸出手来,想要抚摩自己额头。突然惊醒了,什么都没有,周小刚在对面的床上熟睡,月光撒在脸上,苍白而平静。
第二个学期,红药直接升到三年级。成绩好,人很聪明,又安静。老师都喜欢,交口称赞,希望全天下的小孩都这么可爱。
和周小刚的关系好了很多。有时候他会把藏起来的玻璃珠分给红药,看她怎么也弹不进洞又急得敲她脑壳。
头发长了,每天早上柳絮会把长发编成两根麻花,镜子里的女孩长大了一点点。鼻子挺起来,眼睛也舒展开,原来是漂亮的。
班里有骄横的女孩子,不喜欢红药。自习的时候放毛毛虫在她铅笔盒里,看见了,笑笑。连死都不怕,怎会怕毛毛虫?拎起来扔回去,倒是一片尖叫。
全班哄笑。
(十一)
再也没人敢欺负朝红药。
没有敌人,也没什么朋友。只有同桌朱佩佩,胖胖的女孩——无比爱吃甜食的缘故。有时候会分糖果给红药。然后两人平摊剥下来的糖纸,夹在书本里,绿的、红的、金色的,沙沙作响,像一大串没来得及实现的美梦。
朱佩佩告诉红药她其实是抱养的,他们以为她不知道,然而她早就知道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担心就是有一天开水泥厂的爸妈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红药说我的秘密有很多很多个,但是只能告诉你一个。其实,我已经是孤儿了。
表达同情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朱佩佩的那一种是送漂亮的芭比娃娃给红药。
“你一定要拿着,反正我有很多”朱佩佩是那种心胸宽广的胖女孩:“我家有的是钱。”
钱一定是好东西,却未必总能带来好运气。
放学,和朱佩佩一起回家。
红药再见~
朱佩佩再见~
我是真的想再见你。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回家,饭已经好了,腾腾冒着热气。柳絮白着一张脸,淡淡微笑。飞快地吃饭,努力写功课。朝红药是模范学生,比所有人更珍惜时间。
写着写着,困了,忍不住趴在桌上打个盹。睡得正酣,却被头顶的声音惊醒。
是人的足音,踩着头顶的地板,嘎吱,嘎吱。
四楼,朝红药的家。
推开房间门,客厅空无一人,周小刚和柳絮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也无暇顾及,推门跑上楼。
是谁?是谁?是不是想我的人,或者是想我的鬼?
门开的一刹那,突然后悔。
屋子漆黑,有陌生的气味,像久已腐烂的人肉或沉入水底,永无天日的尸体。
摸索着打开灯,空无一人。
小心走进去,空洞的电视机,像一只没有内容的眼睛,映出一具小小的身体,原来,满脸都是恐惧。
真的没有人,也许是错觉,也许是梦。朝英生连魂都没有了,杨西西被关在遥远的精神病医院。
有点失望,又有点轻松。转身想走,却发现眼前,灰尘里开出一朵洁净的花。
蹲下细看,是脚印,因踩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所以清晰可辨。没有穿鞋,是女人的脚,干净小巧。
脊背凉凉的,想下楼去找周小刚。刚站起来,就有冷冷的风吹在脖子后面。
不敢回头,用了所有勇气大声喝问“是谁?”
一只手搭上肩膀,冰凉枯槁。
红药,妈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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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发现红药不在屋里的是周小刚。
作业本还摊开在桌上,台灯也亮着,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影碟机,人却躲进了某个未知的角落。
赶紧告诉柳絮,红药不见了。
也许是出去玩了?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赶紧去找,一个女人,一个半大的男孩子,都是焦急的,也是无奈的。世界太大,他们太渺小。
去学校,早就空无一人,看门大爷不让进去,发誓诅咒说有了自己的坚强防守,绝不会有人溜得进来。
周小刚气得骂脏话,大爷没表情——反正耳背听不见。
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有回家。
抱着一线希望推开门,只有灯在等待,光线煞白,刺透人心。
报警吧?报警吧?柳絮走来走去,拿起电话又放下,看着儿子,倒像是座靠山。
妈妈,周小刚脸上僵僵的,你听见了吗?楼上有人。
柳絮握着菜刀,周小刚拿着扫把。不为防身,只为壮胆,效果也不好,还是害怕,手都在抖。
果然有人,门虚掩着一条缝,诱惑迷路的人来开启。屋里没有灯,漆黑如地狱。
周小刚伸手推门,柳絮拦住,本能,无须考虑。
>
妈妈,周小刚看着柳絮,她是我妹妹。
推开门,摸索着开灯,红药躺在屋子中央的地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像只小小的,失去生息的兔子。
抱起来,轻得好像能被风吹走,裙子打开,是一朵美丽的花。
谁也没注意,地板上赤足的脚印,踩上去,立即散乱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什么也不记得,不明白柳絮和周小刚的焦灼。不过是睡着了,似乎做了奇怪的梦,可惜想不起。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隐约可见,却不能分辨。
照样去上学,周小刚远远跟在后面,有点好笑,似乎怕她会消失。
红药没有消失,朱佩佩不见了。
没来上学,报告给老师,也不在意,也许是病了,也许是逃学,谁知道呢。暴发的家庭,不聪明也不漂亮的女孩。老师的时间要留给更需要的同学,比如副市长的儿子,比如全校成绩最好的模范学生。
第二天,朱佩佩还是没有来;第三天,仍然没有。
第四天,朱佩佩的妈妈找到学校,哭着说女儿被绑票了。
第六天,有人告诉朝红药,朱佩佩被撕票了。
去找她。
走很远的路,印象里是她家的方向。远远看见一处城乡结合的小洋楼,估计是了。推动碟子,佩佩,我来看你了。
原来是勒死的,舌头还在外面,脖子青紫,头发散乱。想说话,舌头掉在下巴上,不听使唤,用手塞回去,顶在嘴里,像准备吐口水的顽童。
只有你来看我。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死吗?因为我妈妈又怀孕了,我爸爸不想为我浪费那么多的钱。
佩佩……
红药,生活都这么苦吗?还是只有做孩子才这么苦?
佩佩…我还没有机会长大…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走了,你要保重,一定要长大。有件东西,帮我还给他们。
放心吧。
佩佩,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放学,不回家,甩掉跟在后面的周小刚,去找那件东西。是偏远的郊区,坐很久车才到,一处民房,院门外面,墙缝下面,小小一枚银锁,挣扎中掉下的,一面写着富贵,一面写着平安。
打电话报警,让他们去抓绑匪,自己找到朱佩佩家,敲门,是女人开的,眼睛红红,哭过的样子。
说明来意,女人很惊讶,不信。递上银锁,颤颤接了,说不出话。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佩佩问我,生活都这么苦吗?还是只有做孩子才这么苦?我不知道,阿姨,你知道吗?
女人终于泣不成声,捧着银琐,呼唤曾经女儿的名字。
佩佩,长大了,真的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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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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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西西不见了。
凭空蒸发。衣服,日用都没带走。人却消失。发现已经是两三天之后。在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还是发生了。
家属是孩子,所以通知领导。团长想想,不知该对谁说。算了,也许这就是宿命。
同一天,朝红药生平第一次没有抱着流氓兔睡觉——枕边是朱佩佩送的芭比娃娃,有点冷有点硬,却还是抱着。为了生命里,最好的朋友。
8年时光,平静而干脆。朝红药,初中女生,身高162,清瘦,早熟。干净的眼睛,脸上淡淡三道胎记,细看,如同抓痕。
喜欢历史,不喜欢化学。和升入高中的周小刚不再同校,不习惯骑车,就一个人走路去学校。穿深蓝色连衣裙,看似校服,其实不是,却能瞒过训导主任的高度近视。
12岁的朝红药,如果不是无法预料的那一天,或许真的可以平安长大,结婚、生子,幸福琐碎、无聊却温暖。
其实不过是想看看阳光透过树叶是什么颜色,伸出手,即将够到最低处的树枝。那男人就是那一刻从看不清的方向冲过来,打断了树枝,红药眼前突然一片红色,后来想想,应该都是鲜血。
摔倒在面前,应已筋疲力尽,伸出一只手,开始浑浊的眼睛盯紧朝红药,“救我”。
摇摇头,波澜不惊,“我救不了你,你要死了。”
身后追兵的喊声已近,男人开始咳血,挣扎着吐出一口口鲜红,声音带着哭腔,却有孩子般的柔软,天使般的纯洁,“求求你,救救我”
有点疑惑,俯下身,赫然是一只缺了口的耳朵。
叹口气,为什么,你总是要欠我。
拖住两只胳膊,用尽全力,身后就是条只容一人的小巷,拖进去,把书包敞开挡在头上, 站在巷口,气定神闲。
追兵原来不是一个,是一帮,都拿着刀棍,都以为自己就是未来的许文强。
“喂,看到一男的没有?”老大也眼熟,没有头发,胡子却茂盛。
“看到了”点点头“你们不都是吗?”
“妈的,你想死啊?”挥挥手里的刀:“一个男的,满身是血,往哪里去了?”
随手一指“那边,刚过去,还追得上。”
不用再说,黑云一样卷过去。
回去看那已经晕过去的男人,韦小宝,我该拿你怎么办?
周小刚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朝红药向自己借钱是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混混。不过还是借了,其实就没拒绝过。只要朝红药想做的,周小刚从来没有摇过头。然而还是奇怪,“为什么?红药,为什么?”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看着他笑,“你知道吗?这就是命里注定。”
听不懂,却没人想再回答。于是作罢。
睡在床上的男人,幸福地打着鼾。洗干净了,原来是好看的。睫毛很长,盖在颧骨上,像女孩子一样甜美而天真。
掏他的兜,有一大包钱,足够住上半辈子院。
周小刚不知道随便动别人的钱好不好,朝红药敲他的头,用自己的钱治病,天经地义。
也许就是为了这钱才被追杀,却因追杀失去这些钱。兜兜转转一大圈,除了时间什么也没失去,除了衰老什么也得不到。
不敢告诉柳絮,就让周小刚骗说是在学校自习。陪在他身边,数着手指头百感交集。想想还是有缘分的,前世今生,来来回回。
去趟厕所,回来的时候韦小宝居然醒了。睁着双无辜的眼睛,看见红药便绽开一个笑容:“我认识你。”
吓一跳,小心问:“记得我什么?”
“你救了我。”
松口气,忍不住埋怨:“你当然该记得,这么近的事情,记不住是傻子。”
竟然有点羞涩的样子:“我是傻子。”
险些被吓倒,“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有一次,被一个小女孩用砖头打中头,后来记性就坏了,常常是前一天的事情,第二天就忘记。” >
“哦”心跳得飞快,“那个小女孩,你还记得吗?”
“早忘记了”咧嘴笑,“还是后来大哥告诉我的。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真正松口气,换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韦小宝皱皱眉,很烦恼的样子,沉默良久,然后认真地说:“忘记了。”
“那么”朝红药也使劲想了想:“你吃午饭了吗?”
这次没有犹豫,很干脆地摇头:“没有,肯定没有。”
(十四)
韦小宝吃着朝红药买来红烧狮子头,心无旁骛,眉头微蹙,谨慎对待每一块肉屑和每一粒米饭。
“今后,打算怎么办呢?”看着他吃,忍不住问。
想想,摇头。
“念小学的时候,老师说世界很大,现在想想,世界哪里大呢,不过容下一只饭碗,还要小心挣扎。”
红药点头笑,“是啊,那老师戴着酒瓶底一样的厚眼镜,说话的口气好象自己是哲学家。”
“对,对,那时候,偷偷给他起外号,叫什么来着...”
“姓戴,叫眼镜带鱼。”红药接口。
“哈哈,是啊,眼镜带鱼!”韦小宝笑得喷出一堆米饭,子弹一样射向朝红药,正四下里躲避,笑声忽然停了,“你是谁?”
眼睛竟然是恐惧的,呆呆看着表情诡异的女孩,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不过是萍水相逢,她怎么竟能知道十二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忍不住向后缩:“你究竟是谁?”
朝红药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绞住手指。
“我是谁?别说你,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站起来,整整衣裙,“我走了,今后你自己保重。”
拉开门,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惊魂甫定的韦小宝——十二年以前,你为我流过眼泪。十二年后,我救你一条命。
韦小宝,我们扯平了吗?
回家,楼下蜷着个老太婆。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而肮脏。伸手丢去点零钱,老太婆抬起头,看着朝红药微微一笑。牙齿居然很白,似乎熟悉,又完全陌生。
柳絮不在家,周小刚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匆忙吃过饭,准备写功课。柳絮还没回来,有点奇怪,没有应酬也不爱打牌,实在没理由晚归。
周小刚去找,红药也想去,被拦在家里。周小刚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女人,应该被保护。
于是在家等。突然觉得心里不舒服。四下里找,原来是自洗手间而来,古怪的味道,却是熟悉的——血的味道。
是在淋浴旁的一角,细细一道血线,因为粘稠,所以流得很慢。抬头看,居然是由天花板渗透下来。
手心里有汗,不祥的感觉笼罩心头。
周小刚为什么还不回来?柳絮呢?去哪里了?
悄悄掩上门,赤脚,怕鞋的声音惊动屋里的人或者鬼。四楼的门好好关着,看不见亮光,似乎没人在里面。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然而味道就是从那里来的,一丝一丝渗出来,如无数纤细阴险的触角,抚摩朝红药的脸,来吧,来吧,来这里,就知道答案。
试着推门,居然没锁,心里一紧,一定有事发生了,不敢去看,怕的是那个结果。然而还是要看,因为没有选择。
灯还在熟悉的地方,屋里安静,一切仍在原处。只有强烈的气味不同寻常,那是死亡,腐烂和血。
慢慢走到洗手间,该是气味的源头,伸出一只颤颤的手,打开灯,一具身体直冲到眼前。本能伸手去挡,却是冰凉的。
原来是个女人,头发长长披散下来,双手捆住吊在房顶。已经僵硬了。可能被外力冲撞过的关系,仍然像钟摆一样晃动。
红药觉得心要裂开了,还是伸出手,撩开那些蛛网般的长发,是一双半睁的眼睛,写满了不解与惊惧。
朝红药尖叫着,跪到在地。
柳絮,为什么是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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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十八岁的好处,是不必被送去福利院。
团长率领一干人等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在慢慢收拾东西。一只小箱子,几件旧衣服,一只破旧不堪的流氓兔,上面还留着柳絮打上的补丁。几个比较新的芭比娃娃,然后就是书,课本,作业,铅笔,大宝SOD蜜。一件又一件,扔进箱子,都是过往,都是心事。
周小刚陷在沙发里,三天,不吃不喝不动。红药拖着箱子走过面前,仍然不动。
前途已经一片渺茫,无人可依靠,无处可躲避。我们都是浮萍的孩子,匆忙相遇又分开。以为可以厮守,大浪来的时候,却又无能为力。
“我走了。”
没有回应。
“我走了。”还有点幻想。
“快走吧,收拾一整天了,车都等得不耐烦了。”团长还是老样子,不过多几根白发,添几条皱纹。
只是不再有扮外婆的兴趣。
叹口气。跨出这扇门,就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户主已经是18岁的周小刚,他不挽留,就没理由赖着不走。
瘦瘦的肩,独自拖住箱子。周围一群男人,没人伸手。
古怪的,不祥的女孩。就要被赶走,倒是众人称快的事情。
周小刚冲上阳台的一刻,朝红药正要坐进那辆除了喇叭哪里都响的汽车。小小的身影,小小的皮箱。仿佛随便一阵风,都能带到天涯海角。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记得柳絮带她进门:“从今以后,她就是你妹妹。”
记得一起上学,却走两条不同的路。
记得教她弹弹子,总学不会,急得弹她脑门。
妹妹,原谅我。本以为能保护你,面临恐惧时,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哥哥,我不怪你。亲近我的人都遭遇不幸,也许离开我,你才会幸福。
车开出去以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周小刚在阳台上,像一只越飞越远的鸟。看不清了,是泪水模糊视线。
那衣衫褴褛的老太太从车窗前闪过,微笑,牙齿白而闪亮。有点熟悉又完全陌生。
去福利院,宽敞简单的房子。离开的时候团长居然叹口气摸摸她的头,“从今后,自求多福吧。”
院长是长着一双鸟一样眼睛的中年男人,仔细看看她的脸:“漂亮的孩子。”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如箴言。
领到兰色被褥,跟另外三个女孩住在一起。都很好奇的样子,却没有结识的欲望。抱住被子,躺下睡觉。把眼泪藏进被子里,有子宫般的温暖。
流氓兔为什么会在枕边?明明是放在箱子里的。伸手去拿,摸到冰凉的东西,心里一凛,睁眼看看,居然是手,女人的手,苍白枯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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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药,把你的兔子送给我,好不好?
头跟在手后面,像是凭空升起,一头乱发,挡着双烁烁的眼睛。
杨西西,笑得很甜,抓住她一只手臂,红药,妈妈来看你了。
想尖叫 ,叫不出声。
宝贝,你想我吗?妈妈想你,每天都想,失去你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突然开始哭,泣不成声,像迷路的孩子,慌张而羸弱。
我每天都想回家,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
妈妈.....心里软了,告诉她,柳絮阿姨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也查不出来。我也想你,我也没有家了。你是来接我的吗?你的病已经好了吗?
杨西西的脸慢慢扭曲,像被扭住两端的毛巾,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朝红药,你听着,她死是活该,她不该碍事。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想知道吗?
红药想后退,背却已经贴在墙上。杨西西的脸还在逼近,她是疼死的。手脚尽断,五脏俱裂.**没告诉你吗?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你不想吗?
惊叫着跳下床,拼命跑,空无一人,四处都是一样的房间。是梦吗?一定是梦,用力掐自己,快醒来吧,快醒来。
人都去哪里了?谁能救我,谁能救救我!
迎面走来的男人,眼睛像鸟一样明亮。
“院长,救我。”像遇见救星,扑上去抓住手臂。
“怎么了?”声音平静。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到了妈妈?见到了鬼?还是精神病人?
低下头,泪水掉在鞋面上。原来,连倾诉的能力都没有。
院长弯腰,轻轻擦掉红药脸上的眼泪。小心如同擦拭瓷器。
“嘘,好孩子,不要哭。”一根手指滑过白皙的面颊,眼神迷离,“这么美的脸,要珍惜,哭,就不美了。”
觉得古怪,却不知道怪在哪里。终究还是孩子,所以呆呆站着。
尖锐的铃声划破空气。是晚饭的钟点到了。去吃饭吧,院长挥挥手,表情严肃,眼神清明。
红药回过头,原来走廊里都是孩子,各种残缺的孩子。
是梦?或者不是梦?分辨不出来。穿梭在别人的尖叫与欢笑中间,恍然隔世。
饭后水果是苹果。不爱吃,又不敢丢掉。左思右想,很是为难。旁边有女孩轻声说,给我吧,我帮你丢掉。于是给她,悄悄藏进袖口,彼此一笑,心照不宣。
女孩叫孟林,13岁,早熟,高个子,丰满漂亮。有时说些粗话,却从不提起往事。只有一只左手,右手齐腕截去。据说是车祸,发生在2岁那年冬天。
福利院的生活其实也不算太难熬。对朝红药而言,在哪里并没有多大区别。努力学习,闲的时候会想起妈妈。杨西西,也许就是一场梦。从生出朝红药那天起,她就没有快乐过。
。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突然出很多血。以为要死掉,是孟林偷偷递来卫生巾,藏在袖子里。女人的成长,原来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夏天开始时周小刚来过一次,带来大包零食。头低着,脸色赤红,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淡淡说些问候的话,好象从来没有彼此亲近过。
红药站起来想走,突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梦,“知不知道柳阿姨,是怎么死的?”
周小刚这才抬起头来,满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告诉我”有点不耐烦,“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踌躇着,“也许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告诉我!周小刚,你可以抛弃我,但是不能不让我知道真相。”
有些话,不说是秘密,说了就是伤害。周小刚被伤害,朝红药也一样被伤害。
“好,告诉你,”噙着眼泪,嗓音却还清亮,“手脚尽断,可能还有内伤。”
不知道怎么回的寝室,好象是孟林搀回去的。周小刚是怎么说的?对了,警察找不出任何线索。朝红药,12岁女孩,无亲无故,手难缚鸡。一切都是谜。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柳絮死?
如果真的有神灵,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十六)
神灵来了,兰色眼睛,黄色头发。
一对美国不孕症患者,想收养中国孤儿,以使这孩子脱离苦海,去资本主义天堂享受人生。
所有孩子都跃跃欲试,虽然谁也弄不清楚美国是在地图的哪个方位,但都知道去了那里就能变有钱人。穿漂亮衣服,吃汉堡牛排,说口鸟语,高兴了还能回来扮华侨。
“就像上次,捐款给我们的华侨”孟林眼睛亮亮的,看着朝红药:“还是我去献的花。”
朝红药摇头,想不起来。
叹气,摊上一个没心没肺的朋友,谁都难免有点不爽。
“我想他们不会挑上我”垂下眼睛,睫毛划出一道漂亮的阴影:“他们肯定想收养小点的孩子,我太大了。”
朝红药看着窗外,对着一只上下翻飞的蜜蜂出神。看它在眼前反复转成8字,末了,转头看着孟林,严肃地说:“它以为我是蜜蜂。它肯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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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得扭头就走,留朝红药自己反省。
命运是在自己手里的,谁也帮不上忙。要得到,必然就有失去,关键看你要的是什么。
去找院长,是午休时间。办公室显得空旷,一张桌子,一个男人,眼睛鸟般明亮。
看见孟林,微笑,温暖和煦。
松口气,也许担心是多余。
“找我什么事?”
“我想”垂下眼睛,是最美的表情:“我想去美国。”
说出来,立刻变得勇敢,眼神热烈,像团火:“院长,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该怎么帮你。”离开座位,走到面前,看着火一样的眼睛。
“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很乖,我很聪明。。。我成绩好,你知道的,是吧,院长?”
13岁,早熟的女孩子,脸像水蜜桃一样饱满芬芳。脖子后面是柔软的绒毛,勾出舔舐的欲望。
还是没有,克制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摩挲后背:“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你可以帮我吗?你去对他们说好吗?”
嘴唇是粉红,处女才有的颜色。
急切的时候胸部起伏,还很稚嫩,像散发青涩香气的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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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低下头,想闻闻气味。
还是惊到了,女孩跳起来,是只惊慌的小兽。
“你不是想去美国吗?”而我,想去你那里,某个深处,潮湿而温暖。是未出生时的记忆。干净的人,只在那一刻存在。
抱住她,有一点挣扎,更多是权衡利弊的小算计。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你要得到,就必须付出。
男人粗暴简单,仿佛知道交易公平,无须手下留情。有压低的惊叫,是女人蜕变时的痛苦。原来最初的一刻都是痛的。比如出生,比如失去的单纯。
朝红药被眼前的孟林吓了一跳。青紫的脸,淤血的嘴唇,头发散乱,连路都走不稳。想问究竟,没有回应。把头埋在被子里,隐隐有哭声,还拼命压低,是隐忍的痛。请不要问,有些苦,无法与人说。
美国人终于来了,孟林精心打扮了很久。在头发上扎上粉色绸缎——是从别人的小食品包装盒上剪来的。质地太硬,孤零零立在头上,卖弄得很凄凉。
千挑万选,选了个5岁的女孩。耳聋,面孔很符合外国人对东方的想象。单眼皮,塌鼻子,眉毛远远对望。
朝红药反正无所谓,看看孟林,煞白着一张脸,毫无血色。有点担心,推推她,居然就倒下去,睁着眼睛,像具不肯瞑目的尸体。
三天不吃不喝不睡,睁眼瞪着天花板。朝红药守在旁边,不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陪着,不让她死去,心,便塌实下一半。
第四天中午终于下床,脸已经凹陷成包着皮的骷髅,蜡黄。“红药,我要吃饭。”后面的话说给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报仇。
去给孟林买食物,墙角蹲着一团黑色,仔细看看,居然是个老太太,看见她,笑笑。居然见过,在旧家楼下,柳絮死的那晚,自己还给过她零钱。怎么也到了这里?难道这里的日子容易过?有点疑惑,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什么都不说,也许是无话,也许是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朝红药不知道孟林是前者还是后者。只知道好朋友像没来得及开放的花一夜间突然枯萎,孟林似乎忽略了成熟的过程,直接步入老年,消瘦,苍白,开始发育的身体萎缩回去,像干瘪萧索的老太婆。
话很少。每天晚上迟迟不能入睡。有一次半夜醒来,看见她坐在窗前,形状像只佝偻的虾。尚存的那只手不知在忙些什么,表情丑陋而阴险。
担心,却不知该怎么做。连原因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过是鱼缸里的鱼,无力逃脱,只能认命。
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睡觉。没有话,习惯性还在一起。有时红药觉得自己身边是具尸体,能够行动却毫无感情。这念头令牙齿冒出冷风。偷眼看孟林,往嘴里塞米饭,眼神直直看着某处,顺视线去找,是一双鸟般明亮的眼睛。
院长逃开,有点仓皇。
红药觉得自己是关在罐头里的鱼,几要窒息。有一天突然想去看看周小刚。不知道他好不好,20岁了,是不是不再为长不出胡子烦恼?
步行回家,其实不远,不过下雪了,有点难走。走进剧团大院一切还是熟悉的,芍药顶着一头枯枝,挂着厚厚的雪。房子也老了,灰灰地脏着。走上三层,敲门,手里居然渗出紧张的汗。他在家吗?如果不在我该怎么办?等?还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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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是女孩,长头发,黑,但是健康。屋子里有耀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你找谁?”
。。。。。。
那高高的背影是周小刚?听见他的声音,像夏天一样开朗:“敏,是谁?”
突然觉得不应该进去,于是尴尬笑笑:“不好意思,走错了。”
周小刚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影子,消瘦、固执。突然想起两年前某一天,小小的女孩,寂寞的箱子。
追下去,已经看不见人影。
原来错过的,注定是要错过。
朝红药藏在四楼转角。屏住呼吸,才能忍住眼泪。不能打扰,他们终于拥有温暖健康的生活——在她离开以后。
抬头看看,左边是她的家,门上积着厚厚的灰,忍不住走上去,摸那扇门,想起朝英生把自己举过头顶的日子。
然而立即就缩回手,因为,门,居然轻轻打开了。
(十七)
握紧手套,绒线扎着手心,一直痒进心里去。
想逃走,迈不开步子。门只露一条缝,静静召唤。
楼下有周小刚的脚步,高高的影子跑出来,喊着“红药”。
突然仓皇了,来不及思考,一步跨进去。
明明是白天,屋里却暗得像黑夜。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窗帘变得这么厚实,居然一点光都透不进来。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像张疲惫的嘴。
紧张地贴在门上,听周小刚的动静。也许走了也许没有,听不真切。太专注,竟没注意伸过来的那只手。
红药。
红药。
红药。
手,放上额头,“妈妈来看你了。”
只有声音能证明是杨西西。满脸纵横的皱纹,灰黑色皮肤,牙齿居然少了几颗,可能是被打断了,因为残余的部分还露在唇外。
不知道该怎么做,屏住呼吸,不动不跑。无法出声。
红药,你怎么不理我?我是妈妈,我来看你了。你想我吗?想我吗?宝贝。
温柔拥住小小的身子,长高了不少,却还是孩子。孩子都需要妈妈,你需要我需要,朝红药也需要。
也许以往都是梦,这才是现实,逃出来的妈妈,重新变成家庭的可能。
终于反手抱住她,妈妈。我想你,每一天,每一夜,都想。
你已经这么大了,这么美,像我年轻的时候。笑笑,撩起额头上的刘海。
无比温柔。
不敢相信是真的,揉揉眼睛,用力地看。虽然丑陋,虽然散发着恶臭,然而笑容是熟悉的。
妈妈。。。。。。我等了你这么久。。。。。。
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妈妈太瘦了。要先去买点吃的。手里有钱,周小刚定期给的,不多,却也足够。
下楼的时候心里有掩不住的喜悦,像做了一场噩梦,终于熬到醒来。
走在楼梯口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居然是那见过两次面的老太婆——笑着,牙齿雪亮。
有点惊讶,说声抱歉,转身欲走。
“红药”
苍老的声音,居然不难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瞪着她,不必出声,眼神已经问了。
老太太用力摇头,“不要去。”
不去哪里?
一只手指,指着楼上,像干枯的枝,“那个女人,不要去。”
“那是我妈妈”不再惊讶——这世上什么事没有?却没有谁能阻止孩子和母亲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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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摇头,表情诡异:“不要去。”
不再搭理,顾自离开。说疯话的老乞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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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走得匆忙,所以看不到身后事。
老太太走进楼洞,腿脚灵便,猫一样轻捷无声。
买了肯德基,其实没吃过。不过吃过的人都说好。买了烤翅还有汉堡,可乐是大杯,凉凉的,重重的。闻起来很香,舍不得吃,要给妈妈留着。
上楼的时候觉得不对。说不出是哪里。小心跑过三楼,怕周小刚听见脚步。推开门,递上满满的食物,满心的欢喜。
人,却不在了。
不相信,连床下都找遍,真的是不在了。如水蒸汽,凭空而来,凭空而去。
地上有脚印,带着雪渍,肮脏凌乱。不是杨西西的,属于外来者。可乐翻在地上,褐色,冒着泡泡,像含了诅咒的水。
终于明白问题在哪里,是那老太婆,她不见了。疯跑下楼,看雪地上的脚印,太凌乱,分辨不出。还是固执地咬牙,一定是她。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抓走杨西西?如果她不是精神失常的乞丐,那么,她会是谁?
回去福利院,晚饭已经开过了。带着一身肯德基的香气,忍着辘辘饥肠,在艳羡的眼神里穿梭。孟林递上泡面,热热的,气味诱人。
虚弱地笑,吃过了,你闻我多香。
骗不了我。应该是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很久以来孟林变成了不会笑的人。有点恐怖,然而还是接了,满心感动。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吃完饭,陪我去院长办公室吧?
好啊。含着面含混不清地答应。有口无心。
吃完了,孟林递上毛巾。接过,擦擦嘴,迎上孟林的眼神,有点同情,有点坚硬。
觉得古怪,想溜。被攥住一只手,陪我,求你。
只好同去。
院长,眨着眼睛,像只早起找虫精神矍铄的鸟。
看见两人,早有所知般张开双手,快来,坐。
朝红药坐下,以为自己是旁观,不知道他人才是看客。
孟林端着壶,乖巧地说要去倒水。临关门的时候看红药一眼,说不清的滋味,我知,你却不知。
屋子里暖和,外衣脱掉吧;手套脱掉吧;围巾也脱掉吧。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明亮?你的脖子好柔软,我闻到好闻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让我找找看。。。好不好?嘘,好孩子,不要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拼死挣扎,咬出他一只手,牙齿深深陷进肉里,有腥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男人呻吟一声,用力掐住脖子,几乎要死去。
也许生命就这样终结。也好,再没有秘密。
力道突然松了,男人的表情变得很狰狞。
踢开他跳起来,看见孟林,站在他身后,举着一把锐利的勺子——边如刀锋利,应该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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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住他,一刀又一刀,扎他的头,他的眼睛,他的心、肝还有肺。肠子挑出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然后绕在脖子上,用力勒。
孟林气喘吁吁,眼神鬼祟,像只暴怒的老鼠。
朝红药蹲在地上,抱住膝盖。
原来是计划好的,什么事情都要有代价,出国有,报仇也有。不同在于上次付出自己,这次付出朋友。
朋友?想起佩佩,我只有过,你一个朋友。
(十九)
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想拉起脸色苍白的朋友。
没有反应。朝红药垂着头,看不见表情,猜不透心事。
有点心虚,对不起,我实在太想报仇。
所以就可以牺牲最好的朋友,曾经以为是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原来是镜子,只要一击就支离破碎。
摇晃她的肩,还是没有反应。咬住下唇,红药,我欠你的,会还给你。我要走,要逃,你也逃吧,你脱不了干系,你说不清楚了。
转身跑出去,从此便涯永隔。也许以后为人妻为人母,想起往事,还是一阵阵心寒。每个人都有秘密。你的枕边人,也许,双手就沾满鲜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推到办公室的门,一声惊叫,才从幻梦里惊醒。
“杀人啦”
整个走廊里回荡着踩住脖子般的尖叫,像投入湖水的石子,片刻激起千层浪。
朝红药站起来,腿是麻木的,疼。还是拖着走,要逃,为什么逃?逃去哪里?不知道。来不及取行李,顺手抄起地上的大衣,下襟处溅上一点血迹,如一朵盛开的花。
不知道跑了多远,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哪里可去。夜,冷得厉害。单薄的女骇像冰箱里封存的食品。外表新鲜,内心早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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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家游戏店,莫名其妙走进去。原来,冥冥中早有神灵。
温暖,不仅来自空调,更来自那熟悉的背影。
韦小宝,正对着屏幕捶胸顿足,挤眉弄眼。
走过去,抓住胳膊,眼泪一发不可收拾。韦小宝吓呆在原地,很久才反应过来:“大姐,我不认识你。”
抬起一张模糊了眼泪和鼻涕的脸:“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你凭什么不认识我?”
周围人都窃笑,终于亲眼见识到始乱终弃的花心萝卜遭遇百折不挠的秦香莲了。
围成水泄不通的人墙,韦小宝急得满头大汗,却无处可逃。老板皱眉,家务事出去解决,别影响我生意。
一个瘦长的身体,拖着蜷成一团的女孩,连滚带爬冲出重围。忍不住火从心头起,好容易痛快一晚上,还被疯女人搅和。
“滚开!老子不认识你。”用脚去踢,终于分开了,女孩跪在雪地上,一只手在流血。
连你都不认识我了吗?可是我还认识你,我们分过一只棒棒糖,我送你去医院,我给你买过狮子头。。。。。你凭什么不认识我?你有什么权利不认识我?
“韦小宝”咬住牙,像只绝望的兔子“我恨你。”
有点疑惑,认识吗?不认识吗?不认识吗?认识吗?这是一个问题?还是两个问题?或者四个问题?。。。韦小宝在心里使劲计算。
女孩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开。腿那么细,看来瘦得可以。
追上去,看见侧脸,三道胎记,淡淡如抓痕。心里一动,突然就软了。
“别。。。别走”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真的认识我吗?”
转过身,一张脸涨成病态的红:“你爸是卖白菜的,你妈是拾破烂的,你小学的班主任外号眼镜带鱼,你三年级时的同桌8岁就死了。你离开的时候为她流了一滴眼泪。”
不能合上嘴,惊讶无比地问:“你。。。怎么知道?”
低下头,眼泪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洞:“我怎么知道。。。。。我看见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掉眼泪。“
(二十)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听不明白,傻站在原地。
雪,又开始飘。砸在两个人之间。缩缩脖子,舔舔嘴唇:“好吧,就算你认识我。。。也许。。。是我忘记了。。。那你找我想干什么?”
不等她开口,赶紧加上:“我是没钱借给你的。”怕她不信,翻出口袋,空空的,却掉出些不明就里的渣滓,可能来自烧饼,也可能来自炒蚕豆。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拍拍脑袋:“你一定是饿了,走,跟我吃饭去。请你吃大餐。”
“大餐”原来是5毛钱一串的羊肉串,放很多孜然和辣椒,在炉子上滋滋尖叫,像一排身体圆鼓鼓的小肉虫,被炭火烤成大汗淋漓,蒸腾出香香的烟雾。
递一把给朝红药:“吃!”
狼吞虎咽吃下去,真的是饿了。上一顿饭是遥远的泡面。一抬头看见韦小宝吃得自己满脸辣椒,忍不住笑了,却是很久没有过的表情。
韦小宝凑过来,附在耳朵上小声说:“吃饱了,你就去那边,看见了吗?左转过去,是公厕,在那里等我。”
嘴唇触在头发上,痒痒的,热热的,有说不出的亲近。冲她眨眨眼,像要开始一场两个人的游戏,有点惊险有点紧张,有点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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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拉紧大衣,一个人向公厕走去。身后韦小宝大喊:“来瓶啤酒”。
公厕都是臭的,这一间格外破败,没有灯,味道几乎令人窒息。还是掩着鼻子走进去,小心加小心才没踩入“雷池”。
外面声音突然大起来,有人奔跑,有人跌倒,有人骂娘。偷偷笑了,不替他担心——他跑得快,她是见识过的。
他会绕个圈子,然后回到这里。因为她在这里,所以他会回来。
如果他不回来呢?紧紧衣领,向手心呵口热气——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等了多久?不知道。
手脚都僵硬了。臭气倒是不足为患,时间久便再闻不出。
头顶的瓦片露了巴掌见方的洞,能看见雪花鹅毛一样飘下来。月亮原来是青色的,像纱,从天铺盖到地。
眼睛快要睁不开,是冷也是困。心里说不能睡,不能睡,可撑不住疲倦的身体。隐隐有冰凉的手伸到面前,想跑,迈不开腿。手指纤细,熟悉又陌生,抚过长发,肩膀,手臂。。。终于停在脖子上,软软合拢。
红药
请还给我
你夺走的,请还给我。。。
是那么温柔的声音,令人不想反抗。
闭上眼睛,不想挣扎,也不悲伤。也许死亡就是一片羽毛,被风吹入半空,俯下身,就是芸芸众生。
脸上突然一冰,陡然睁开双眼,韦小宝骑在墙头,手里正在制造第二枚雪球炮弹。发现目标醒了,顿时觉得无趣。
摸摸脖子,冰凉,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听韦小宝唠叨“你怎么能睡呢,这么冷,睡着会冻死的。。。我不是甩不掉他们。。。是天太冷,我想多运动一会。。。。你要去哪里?没地方去?那跟我回家吧。。。我家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心跳突然快了,想起那熟悉的摇摇欲倒的房子;横七竖八晾着的内衣裤;各家门口堆满的煤块或者大白菜。
杨惠还在那里吗?猪大肠的味道还依稀可辨。跟紧韦小宝,深一脚,浅一脚。
原来世界从来都是这么小。你能算出开头,可你猜不出这结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生活,可是你,却永远不会知道。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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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房子比记忆里更矮小黑暗。
韦小宝拉亮电灯,屋子里体味与霉味相混合,对自己人可能是亲切的,对朝红药却是有点恐怖的。
脚下踩到一条黑黑的毛巾,捡起来抖抖,正在安睡的蟑螂忿忿出走,还不忘怨毒地盯一眼多事的女人。
韦小宝埋头在一堆颜色诡异的衣服里,翻了许久,终于扔出一支顶了一头不明物体的牙刷——满脸洋洋得意:“哈哈,找到了——借你用。”
赶紧后退着摆手,不要了。。。不客气,谢谢谢谢。。。谢谢你。。。
屋子中间拉开一道本来可能是淡蓝色,现在已经是灰蓝色的帘子,一边是大床,一边是小行军床,睡上去会嘎吱嘎吱响,于是都屏住呼吸,怕不小心暴露自己的心事。
这里几乎每家都有一道相似的帘子,依稀还记得那男人和杨惠在帘子那边发出的声音。曾经成长的希望和敏感,曾经失去的童年和生命,神秘死去的妈妈和噩梦一样的杨西西。。。回忆是一株落地就疯长的魔豆,伸展触须,把心包紧,一层,又一层。
帘子那一边,睡着的男人,是不是也会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不敢想,咬住被子边,又赶紧吐出来——味道酸得惊人。
韦小宝,啃着指甲,努力动用可怜的脑细胞。似乎是熟悉的,又似乎是陌生的。依稀有记忆,又像隔着厚厚的雾,打着手电努力看,只有影子,却没有面孔。
冬夜,冷得惊人。各自抱紧肩膀,想着各自的心事等天亮。
天终于还是会亮的。
不知道从哪弄来肉包子,塞一个在红药手里,还温热着。而自己已经吞了一只下去,一边还有功夫抬手赶走趴在窗上偷看的邻居小孩。
记忆里这样的地方即便打死人都不会有人在意,可能看的是包子。红药弯下嘴角,权当一笑。
韦小宝又埋进那堆衣服里,开始另一场搜索行动。没开口叫他,说不清的心思,一个人推门走出去。
雪早已停了,天空还是灰暗,这里变化不大,要穿过一条“中心街道”,才能抵达。左边住过爱哭的小孩,每天放学都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他在门口哄。右边那家曾养过只狗,对所有人叫惟独对她友好。经常摇摇尾巴,舔她手掌心。痒痒的,酥酥的。
越近,心跳得越快。依稀能看见杨惠蹲在地上洗猪大肠,黄黑的颜色,像人体的某个部分。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该继续向前,还是转身逃走?隐约觉得那个秘密就在眼前,也许推开门就能看见答案。
使劲吸口气,冷得打哆嗦。真的走到门口,才发现那扇门,居然上着一把大锁。当成是杨惠的黑影,不过是堆盖了塑料布的废品。
像饱满的气球突然被针扎出缺口,两条腿一软,坐到了门槛上。不敢大声喘气,怕惊动往事。
有悉索的脚步声靠近,懒得抬头,只看见一双不大的脚,拖着旧棉鞋,一步一步蹭到面前。停住了。
抬眼看,居然是那老太婆。
摸着门,慢慢坐下,不理会红药满脸的惊讶与厌恶。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声音不难听,不像面孔那么苍老可怖。
耳朵骤然感觉冰冷,是风?还是话里未知的意义?
“什么意思?”
“你知道。”居然叹口气:“其实你不回来更好。有些事情,不必那么计较。过好你的这一生,才是最重要。”
悚然站起:“你是谁?你都知道什么?为什么总跟着我?”
摇头,“我没有跟着你。孩子,是你坐在我的家门口。”
瞪着她,眼神一定是可怕的:“你是。。。”
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像若干年前牙膏广告里的女主角:“到底,你还是认出来了。。。”
捂住嘴,怕自己惊叫出声,杨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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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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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是被那只狗带到郭鹃家门口。它竟敢叼走他唯一的牙刷,于是一路追打,直到那间已经16年不敢靠近的小屋。
那古怪的女孩一个人站在门口,呆滞而恐惧。
上去推推她“干什么?”有点疑惑地打量四下:“他家早没有人了,再说,她家女儿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要动他家的注意。”
这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说什么?没有人了?”
为什么女人总有那么多废话和毫无意义的问题?不耐烦地瞪她一眼:“早没了。都死光了。”转身去找那只犯了盗窃罪的狗,顺脚印一路追将下去。
死光了。。。难道,杨惠已经死了?那么自己看见的,原来又是一具四处漂泊的幽魂。是的,柳絮的死,是只有鬼灵才能做到的事。
想起朝英生留下的“杨”字。杨。。。杨惠。。。杨惠。。。每天放学都留着笑容和饭菜的杨惠。。。抱着尸首哭泣过的杨惠。。。曾经给日子带来一点点阳光和温暖的杨惠。。。在心里叫过无数遍妈妈的杨惠。。。
用力攥紧手指,指甲在掌心扎出月牙形的痕迹。一点点血渗出来,落在雪地上,血红而雪白。像一朵无可奈何的芍药花。
妈妈,我要找到她了。
>
妈妈,请你等等我。
转身离开,步子深深砸进雪里,嘎吱作响。不听它们痛苦的呻吟。要心硬起来,像石头,不许动摇,不许掉眼泪。
走到巷口的时候看见那只熟悉的狗,从年份上算,应该是它的孩子了。通体黑毛,尾巴尖一点干净的白。看见她,走过来,舔舔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
深深低下头去,“请帮我。”
老和尚摇头,“不可。”
“求你。”有眼泪,渗出眼眶。
叹口气。摸索出一张皱皱的符,“太过恶毒,于你也无益处。若能,劝她自去吧。”
点头,小心收进怀里。眼角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站起来,鞠躬,趁他来不及翻悔,夺路而去。
对不起骗你,没有恶鬼伤我,却有人,杀害我妈妈,夺走我两生的幸福。即便是鬼,也不能放过。
听不见老和尚在身后叹息,“何苦”。
何苦,何苦,可这世上,却有什么,不苦?
回到韦小宝住处,难得竟然在。正翻一本破旧连环画,好象是女排姑娘之类。不去理他,满屋找碟子。
韦小宝翻翻白眼,随她去。反正没什么值钱东西。 最吓人的微信鬼故事号:kongbuwang,赶快添加!
终于找到了,看看时候差不多,起身便要出去。
“喂”
韦小宝终于开口了:“吃饭没有?”
有人问“吃饭没有?”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心里忽然酸了,转过身,蹲到他面前:“如果我能回来,你愿不愿意。。。一直跟我在一起?”
一分钟沉默,于是不再等待。推门出去。
男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一顿饭跟永远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女人,真是最麻烦的动物。
(二十三)
风,冷到彻骨。
循着感觉就能找到。空气里有16年光阴都没能冲淡的血腥味,由毛孔侵入神经。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
那间屋子,歪斜潦倒。像喝醉了的男人,挥舞皮带、扫把、皮鞋底,女孩开始还能哭叫,后来连哭的力气都不再有。
杨惠,来吧,给我个理由。
难道眼睛是会骗人的?你的眼泪不是为我流的?我以为你是爱过我的,像母亲爱她的孩子。
来吧,来吧,我只要一个解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老太太,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藤。一步一步,从看不清的阴影里走出来。算起来,也不过是40上下,却连做鬼,都不挽回不了一张皮相。
看着红药,嘴角有古怪的笑。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心里放了一把火,偷偷烧掉前世的情谊,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要报仇,就不能软弱。嘴里还是淡淡的:“你怎么认出我。”
“不是我要认出你”叹气,人突然委顿了,像真正的老太婆,摸索着坐在门槛上:“我是无心发现的。如果你这一生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可惜,你过得不好。。。。。。”
攥紧手心,里面是那张皱皱的符。不能相信,我一句也不相信。
“你不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杨惠低着头,划拉地上的雪,像个没有心机的孩子。
你骗不了我,我要你再死一次,魂飞魄散,永远不能生。。。。。。
“你。。。走了以后,我生了一个孩子。叫郭丹,我想,你是杜鹃,她是牡丹。看见她就像看见你一样。。。”
“你。。。和和。。。那个男人的孩子?”惊讶地长大嘴,那个不能叫“爸爸”的凶手,然而,他却给我一个妹妹。
“我就知道你会高兴”杨惠笑了,牙齿洁白,眼神温暖:“我想你那么寂寞,一定会喜欢有个妹妹。”
“她现在在哪里?”
脸上的光彩,像倏忽即逝的烟火,黯淡了:“她死了。”
“你爸爸被。。。。。。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带着你妹妹,很难。她三岁的时候,病了,我敲遍了所有能敲的门,借到钱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
“她。。。死了?”
“她死了,在我之后”口气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被车撞了,当时不觉得,等她进了急救室,我也晕过去,就再没醒来。”
“本来她能活的,但是没有钱,所以就死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怨谁呢,怨她的命。”
“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眼神慌乱了,想掩饰什么。
“告诉我,后来怎么了?你为什么能认出我?”
“鹃。。。”恳求一样的表情。
拼命硬起心肠,板住一张脸:“我是朝红药,郭鹃。。。早就死了。”
眼神彻底黯淡了:“是啊,你是朝红药。。。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柳絮,是怎么死的?”
”你怀疑我?“瞪起一双眼睛,冰得吓人,突然冷笑了:“是我。。。柳絮,是我杀的。。。我杀她,是因为我。。。我恨她。。“
二十四)
“为什么...?你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你要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别问了”突然愤怒了,张开双臂,在空中划出半圆的形状:“我知道,你想报仇......冲我来吧,如果这样...你会好受...”
头疼,像要裂开。冷冽的风无孔不入,吹进嘴里,眼睛里,鼻子和耳朵里。
“你不要怪我。。。”颤抖着伸出手,杨惠垂着头,毫无所觉。
皱巴巴的一张纸,它能决定你的生死。这就是命运,别说不公平。
咬紧下唇,淡淡的痛,有咸腥味液体流进口腔,也许是血液,也许是眼泪。手是颤抖的,等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就为了今天?
“不是她。”碎玻璃一样,干脆决绝的女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杨西西,披挂着一身乱七八糟的布片,飘一样冲到面前,死死抓住手腕,连同手里那张化魂的符。
不惊讶。如今已没有什么能令朝红药觉得惊讶。杨西西,她早已不是当日的杨西西。
依然看向杨惠:“你要保护的人,是她吗?”
“我不需要保护。”杨西西,微笑着,苍白飘渺。
“你是谁?”
“你早该猜到。”
杨惠,终于抬起头,伸手拉住杨西西:“丹丹,跟我走吧。”
丹丹。。。“你是。。。我妹妹。。。”
不回答。杨惠拽住那酷似杨西西的身体,哭着哀求,跟我走吧,跟我走。
“为什么?”你是我妹妹,为什么,要让我连下辈子都不能幸福?我甚至没有见过你,可是我一定会爱你。我是那么寂寞,我曾经多么希望有个妹妹,会微笑,会唱歌,会蹒跚学步,像只乖乖小兔,躺在手臂里撒娇。
“为什么?你告诉我。”
“为什么?你也配问为什么!”挣脱开杨惠的怀抱,冲上来,厮咬瘦弱的女孩:“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邻居每天都会再告诉我一遍。如果不是你,我爸爸不会死,我妈妈不会死,我也不会死!你死了,还要害死我们全家!你知道我死时所受的痛苦吗?你知道我妈妈死时忍受的煎熬吗?你知道爸爸——他也是你爸爸,他连头都没有了,你知道他要忍受多久痛苦才能再投胎吗?都是因你。。。我要让你得到报应。。。我要让你也失去爸爸妈妈,让你也在折磨中慢慢死去。。。像只狗一样暴尸街头。”
“丹丹”杨惠,突然生出巨大的力气,抱住疯狂的女子:“不怪你姐姐,不怪她。。。这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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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擦唇角的血,站起来:“柳絮是你杀的?”
“是我,谁让她居然收留你,让你以为又找到家了。我恨那多管闲事的女人。”
“杨西西呢?”
“她早死了。朝英生死了她就死了,我不过借她具身体,更容易弄死你!”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冷笑:“你以为我再找不到你了是吗?你还记得朝英生吗?你让他去十八层地狱找你妈妈,我就在那时跟上他,跟着他找到你。”
“鹃。。。”杨惠开口了:“你不要怪丹丹,她还是个孩子。。。她死的时候才3岁,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谁说我不明白?”狠狠喝断母亲的话:“我恨这个女人,是她毁了我们全家。妈妈,你为什么总要阻止我?你爱她比爱我还多吗?
不理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思考里,为什么朝英生会留下一个杨字?难道是知道了当时的杨西西已经不再是杨西西?那么,杀害妈妈的人又是谁呢?
“是谁杀了我妈妈?”
“不是她”杨惠慌慌地解释:“她出生的时候你妈妈早就去了。”
“我相信”没有表情,一步步靠近:“不管她做了些什么,她毕竟是我妹妹。”
“鹃。。。”杨惠心头一松,想握红药的手,发现不对,却迟了。
皱皱的符,原来一旦贴上,便会伸展开,像舒展肢体的精灵,蜷曲的字迹纷纷活跃起来。
杨西西跪倒在地,有压低的呻吟,不觉得激烈,很快就平静。身子倒在地上,面如死灰。
小小的,半透明的身体从雪地里爬起,陌生面孔,却又是熟悉的。眼睛,嘴唇都是遥远的记忆,像很多年以前,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妹妹。。。
小小的身子,摇晃着,挣扎着,还没能站起来,便像冰一样碎了,卷起一阵风,吹在脸上有冷冷的碎屑。
杨惠呆站着,沉默。看看朝红药,眼神空洞,身体开始变成透明,一点点隐去。心,应该是碎了,两个女儿,一个杀死另一个。是宿命,也是结果。
活着的那一个,是不是没有选择呢?
突然觉得很累,转身想要离开,面前站着一个人,目瞪口呆,手里是一只咬了一口的包子。
(二十五)
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说是一个女孩,用了两世的时间寻找一个人,仇人,却一直都找不到。
为什么?
因为她想不到,那个仇人,居然是这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我明白。女孩点头,摸着怀里的小白兔。兔子长着洁白的毛,柔软纤长。就好象,我爱小雪球,它也爱我。
后来呢?
后来——
那一夜,雪大得像鸵鸟毛——比鹅毛更可观。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转身想要离开。我手里是一只咬了一口的包子。我看见那透明的小身体在她手里消失,我听见她们叫她“郭鹃。。。”
那一刹那我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小时候被打死的玩伴;街头救过我的女孩;在游戏厅拽着我的手臂痛哭流涕的女子。。。。。。
我认出她,不害怕,只是惊讶。
我想她不会知道,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天下午, 我不过是想去偷点猪大肠——那个时候,男孩子总是觉得吃不饱。
我没想到那个熟悉的阿姨正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看见我,居然惊得掉进开水桶里。我听见她喊救命,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挣扎。
你没有救她?
摇摇头,没有,我不敢,太害怕了,我还是个孩子。
后来呢?
后来?她妈妈死了以后,她也死了,又活了,转世?我不清楚,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是想知道,后来,就是你想起来她是谁以后的后来。女孩子,执拗地问,小兔子因为受不了她的手劲,从怀里硬钻出去。
宝贝,他不悦,怎么能这样对小雪球?
为什么不能?眼神居然是阴郁的。
有点认不出似的,她真是他的宝贝女儿吗?
为什么不能?女孩眼里居然渗出泪水,如果连人都能被轻易夺取生命,一只兔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朵朵,你怎么了。。。惊恐地睁大眼睛,你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你。泪水落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芍药花。韦小宝,怎么会是你?
我的朵朵呢?摇晃小小的肩膀,你把我的女儿怎么样了?
我就是朵朵。
你记得你丢掉包子逃走的样子有多狼狈吗?我想完了,连最后一个可能爱我的人都离开我。这一生失败了,我想,也许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你知道吗?做了你的朵朵,我以为,你一定会爱我。。。
伸出手来,是一把小小的刀子,明晃晃,像一面诚实的镜子。
朵朵。。。男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躲得了一次,躲不了另一次。也许这一生,也许下一世。
你知道吗?你知道的。我是红药,我也是朵朵。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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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个故事有很有多硬伤的,写的时候太随心所欲,开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结尾...也许下一个会更好~
就连这个结局,因为不想面对你死我活的结局,所以就这样结束吧,想要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就如最美形状是圆,因为可以自由想象.
你们和我,一起,一定,都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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